老庙的银杏叶落满窗棂时,望舒的线筐里多了块新布。蓝底白花的纹路,和周大爷寄来的第一只布袋一模一样,是她托镇上的布庄照着老样子织的。此刻她正坐在灶台边,手里的银针穿过布面,绣出半朵银杏,针脚尽头留着半寸空白——像在等谁来续上最后几针。
“要我帮忙吗?”顶流端着刚煮好的白果茶走进来,袖口沾着点面粉,是早上跟着周大爷学做银杏糕时蹭的。他凑到布前看了看,指尖轻轻点在空白处,“这里该绣片枫叶,叶尖留个小洞,像那年你丢在供桌下的那片。”
望舒的针顿了顿。阳光透过灶膛的火光,在他手背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老庙香案前跳动的尘。她忽然想起十七岁那个秋天,少年蹲在银杏树下,小心翼翼地把枫叶夹进课本,说“等我学会写诗,就把它写成故事”。而此刻,他写的《银杏谣》已经唱遍了大街小巷,歌词里的枫叶,终究还是找到了它的归宿。
周大爷踩着晨露从后山回来,背篓里装着新捡的白果,还有束野菊。“庙门口的老槐树锯了,”老人把野菊插进粗瓷瓶,“树干里掏出个布包,你外婆的。”布包上的红绳已经褪色,拆开时掉出个小小的木牌,刻着“平安”二字,背面是片银杏叶的刻痕,纹路里嵌着点暗红,像当年望舒扎破手指时滴下的血。
“这木牌,我见过。”顶流突然开口,从行李袋里翻出个旧钱包,夹层里藏着块一模一样的木牌,只是刻的是“顺遂”,“那年我妈住院,外婆来探病,塞给我这块牌,说‘跟阿舒的凑一对,保你们一辈子顺顺当当’。”两块木牌并排放在桌上,红绳缠绕在一起,像两条走了很远的路,终于在某个路口遇见。
午后整理老庙的偏殿时,望舒在墙角的木箱里发现了一叠设计稿。纸张已经泛黄,上面画着各种银杏纹样,落款处是“苏”——是外婆年轻时的笔迹。最底下那张画着件孩童的小袄,领口绣着星芒,旁边写着“给辰娃”三个字,针脚标注的位置,和顶流那件丢失的蓝布袄完全重合。
“原来‘苏’不只是我。”望舒的指尖抚过“辰娃”二字,突然懂了外婆为什么总说“绣活要藏心事”。那些没说出口的惦念,早就顺着针线,织进了岁月的纹路里,等着某天被拆开时,露出满页的温柔。顶流拿起设计稿对着光看,忽然指着星芒的一角:“这里有个小缺口,我那件袄的领口也有,当时还以为是磨破的。”
傍晚的炊烟漫过老庙的屋檐时,周大爷在灶台前教顶流纳鞋底。“你外婆说,线要拽紧,日子才能扎得瓷实。”老人握着他的手穿过布面,“当年她给阿舒纳鞋垫,脚心处总多绕三圈线,说‘这样走路稳,不容易摔’。”顶流的针歪歪扭扭,却学得认真,线穿过布面时,“嗤”地拽起缕夕阳,落在望舒正在绣的枫叶上,像给叶尖的小洞镶了圈金边。
夜里望舒翻外婆的线装册子,发现夹在最后一页的红绳上,系着颗小小的银杏籽。是新结的果,饱满得像藏着整个春天。顶流凑过来看时,不小心碰倒了桌边的木梳,两把梳子的齿间缠着红绳,在月光里转了个圈,梳背的“舒”与“辰”正好相对,像两个字在悄悄说话。
“明天去种新的银杏吧。”望舒把银杏籽放进布包,“就种在老槐树的地方,让它接着听庙里的铜铃响。”顶流点点头,从口袋里摸出颗刻着“101”的白果——是他们昨天刚刻的,数字旁边画着两个小人,牵着个扎双丫髻的小姑娘,和个蹦蹦跳跳的小男孩,正是豆豆和小姑娘的模样。
第二天清晨,四个人扛着锄头来到庙门口。周大爷挖地时,锄头碰到个硬物,刨出来一看,是块青石板,背面刻着行字:“阿舒和辰娃的树,要浇山里的泉水才肯长。”望舒突然想起小时候跟着外婆来浇水,她总说“泉水里有月亮,树喝了能长高”,当时顶流就在旁边,偷偷往水里扔了颗白果,说“等树结果,就娶阿舒”。
银杏籽埋进土里时,豆豆和小姑娘往坑里撒了把红绳碎屑,说“这样树就能长出红绳了”。顶流握着望舒的手,把刻着“101”的白果放在土堆上,周大爷用泉水浇下去,水珠落在白果上,折射出细碎的光,像无数个小小的太阳。望舒忽然觉得,那些藏在年轮里的故事,从来不是静止的回忆,是正在生长的新痕,等着被岁月慢慢数下去。
傍晚回城前,望舒把新绣好的银杏枫叶帕子放进外婆的牌位前。帕子上的九朵花都已绣完,最后一朵的中心,缝着颗小小的银珠,是用顶流戒指上的碎银融的。顶流在牌位前磕了三个头,说“外婆,我把阿舒接回家了,以后每年都来给您带白果糕”,话音刚落,供桌后的铜铃突然轻响了一声,像谁在应和。
车子驶离老庙镇时,望舒回头望了一眼。庙门口的新银杏旁,红绳在风里轻轻晃,绳尾系着的银杏籽吊坠,正对着夕阳的方向,闪着光。她摸出怀里的木牌,“平安”与“顺遂”的红绳缠在一起,勒出浅浅的痕——像岁月在说,最好的牵挂,不是把回忆锁在过去,是带着它往前走,让每一步都踩着新的年轮,长出新的温柔。
顶流握住她的手,指尖划过她腕间的红绳手链。白果核碰撞的轻响,混着车里播放的《银杏谣》新编版,像支未完的歌。望舒低头时,看见他手背上的针脚印——是早上纳鞋底时扎的,小小的红点,像颗刚落下的星。她忽然明白,所谓的白月光,从来不是遥不可及的幻影,是烟火里的针脚,是年轮里的新痕,是有人牵着你的手,把每一个平凡的日子,都绣成了值得珍藏的模样。
车窗外的银杏叶还在落,望舒把脸贴在顶流的肩上,闻见他身上的白果香。远处的老庙里,周大爷正往灶膛添柴,火光映着他的笑,像外婆当年的模样。而那些藏在红绳里、针脚里、年轮里的故事,还在继续生长,等着来年春天,长出满树的新叶,结出最甜的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