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最后七天
离柬前的最后一周,时间像被按下了快进键。
每一天都塞满了琐碎而必要的事务:去移民局办理长期离境手续,去银行处理账户和转账,去律师那里签署授权文件,去各个合作方做最后的交接拜访。林凡感觉自己像陀螺,从早转到晚,停下来时已经深夜,脑子里还嗡嗡作响,分不清白天黑夜。
文件堆积如山。授权书、委托书、合同补充条款、项目进度报告、财务审计报表……每一份都需要他亲笔签名,有些还需要按手印、盖章、甚至公证。柬国的文书程序繁琐得令人崩溃,但林凡耐着性子,一份一份处理。
他知道,这些纸面上的严谨,是为了他离开后的平稳过渡。任何一个细节的疏漏,都可能给张伟和团队带来麻烦。
周三下午,他去了暹粒法院。
红姐案的第一次听证会在这里举行。林凡不是必须出席,但他想亲眼看看这个女人的结局——或者说,看她如何挣扎。
法庭比想象中小,但庄严肃穆。高高的法官席,左右两侧的检控方和辩护律师席,旁听席上坐着不到二十人——大多是记者,还有几个林凡不认识但气质特殊的人,可能是某些部门的官员。
红姐被法警带进来时,林凡几乎没认出她。
那个曾经妆容精致、衣着奢华的女人,现在穿着统一的囚服,头发剪短了,脸色苍白,眼窝深陷。只有那双眼睛,依然锐利如刀,扫过旁听席时,在林凡身上停留了一瞬。
那眼神里没有哀求,没有悔恨,只有一种冰冷的、近乎疯狂的恨意。
法官宣布开庭。检控方宣读起诉书:危害文化遗产安全、商业欺诈、贿赂公职人员、威胁人身安全、组织犯罪集团……长长的罪名清单,每一项都足够判重刑。
红姐的律师——那个据说很厉害的柬埔寨人——站起来辩护。他提出三点:第一,红姐只是“执行者”,真正的幕后主使是军方某将领,她已经提供了证据;第二,红姐愿意转为污点证人,指证更大的犯罪网络;第三,红姐有严重的心脏病,需要保外就医。
检控方激烈反驳:所谓的“幕后主使”证据不足,可能是红姐为了脱罪编造的;污点证人的申请需要详细审查,不能作为减刑理由;医院的诊断报告存疑,不能排除伪造可能。
双方唇枪舌剑,法官频频敲槌维持秩序。
林凡安静地听着。
他能感觉到,这场审判已经超出了简单的“有罪无罪”范畴。它变成了各方势力的角力场:检方想严惩以儆效尤,红姐想尽办法脱身,军方想撇清关系,某些势力可能想让她永远闭嘴……
一个半小时后,法官宣布休庭,择日再审。
没有当庭判决。
红姐被法警带出去时,又看了林凡一眼。这次,她的嘴角勾起一个诡异的弧度,无声地说了两个字。
林凡读懂了唇语:
“等着。”
他坐在原地,直到法庭里的人走空。
窗外,暹粒午后的阳光炽烈,晒得路面冒出袅袅热气。远处女王宫的轮廓在热浪中微微扭曲,像海市蜃楼。
林凡想起乌泰师父的话:水面下还有更多人。
现在看来,这片水,比他想象的还要深,还要浑。
周四,柬国最大的报纸《金边邮报》刊登了对林凡的专访。
记者问了他很多问题:在柬国五年的感受,女王宫修复的难点,对红姐案的看法,未来的计划……林凡回答得很谨慎,只谈技术,不谈政治;只谈感恩,不谈恩怨。
但记者还是挖出了一些私人情感。
“林先生,您即将离开柬国,最舍不得的是什么?”
林凡想了想,说:“舍不得那些石头。它们不会说话,但它们记得所有事。我花了五年时间学习听懂它们的语言,现在要走了,像离开一群沉默的朋友。”
这篇专访被多家媒体转载,标题各异:《中国匠人与吴哥石头的五年对话》《林凡:石头记得所有事》《告别时刻,最舍不得的是沉默的朋友》……
玛雅把报纸剪下来,小心地贴在一个本子里。“等孩子长大了,给他看。”她说。
周五,林凡去了女王宫,最后一次以项目负责人的身份巡查。
工人们看到他,纷纷停下手中的活,围过来。没有人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他,眼神里有不舍,有感激,还有一种“你放心”的承诺。
索拉陪着他走完每一个角落,汇报每一个细节:西塔的裂缝灌浆已经完成,东回廊的浮雕清理进度过半,中央塔楼的监测数据显示一切稳定……
“林师傅,”索拉最后说,“您放心。我会像您在的时候一样,每天检查三次数据,每周开一次安全会议,每月做一次全面评估。女王宫少一块石头,我赔命。”
林凡拍拍他的肩膀:“不用赔命。好好守护就行。”
他走到q-17梁前——那根真正的柚木梁,现在已经完全融入结构,看不出任何修补痕迹。他伸手摸了摸,木材温润,像活物的皮肤。
“老朋友,”他轻声说,“我走了。你要好好的。”
梁沉默着。
但林凡觉得,它听懂了。
周六,收拾行李。
五年积攒的东西比想象中多。工具要带走一部分——父亲的老刨子、乌泰师父送的凿子、还有几件特别顺手的自制工具。书要带走——关于古建筑修复的、关于木材科学的、关于吴哥历史的,足足三大箱。衣物倒是不多,几件工装,几件正式场合穿的衣服,剩下的都留在柬国。
最麻烦的是那些小物件:玛雅给他求的护身符,工人们送的手工木雕,孩子们画的稚嫩图画,还有一叠厚厚的照片——从女王宫修复的第一天,到昨天。
每一件东西,都连着一串记忆。
林凡坐在一堆杂物中间,拿起一张照片。那是三年前,团队第一次独立完成一个重要修复节点后拍的。所有人站在脚手架上,浑身是汗,脸上是泥,但笑得灿烂。他站在中间,玛雅站在他身边,那时候她还没有怀孕,清瘦而羞涩。
“这张要带走。”玛雅从他手里接过照片,小心地装进相册,“其他的,我帮你收好。等你回来,都在。”
林凡看着她挺着肚子,蹲在地上整理东西,心里一阵酸楚。
“玛雅,对不起。”他忽然说。
玛雅抬起头:“为什么道歉?”
“让你一个人……”林凡说不下去。
玛雅站起来,走到他面前,双手捧住他的脸:
“林凡,你听着。我不是‘一个人’。我有宝宝,有妈妈,有弟弟,有张伟他们。而且,我是你的妻子,不是你的负担。你在做重要的事,我在支持你。这不需要道歉,这值得骄傲。”
她顿了顿,眼睛亮晶晶的:
“我骄傲我的丈夫是一个守护历史的人。我骄傲他能去故宫,能修复养心殿。我骄傲即使他不在我身边,我也知道他做的是对的事。所以不要道歉,要说谢谢。谢谢你让我有机会骄傲。”
林凡的眼泪掉下来。
他紧紧抱住玛雅,抱了很久。
周日下午,乌泰师父来了。
老人带来了一个包裹,用黄布包着,扎着红绳。
“给你的。”他说,“路上吃。”
林凡打开,里面是几种柬国传统的点心:棕榈糖糕、糯米椰丝糕、还有一罐腌芒果。
“师父……”
“路上时间长,飞机上的东西不好吃。”乌泰师父摆摆手,“到了中国,吃不惯的时候,吃点这个,想想这里。”
林凡用力点头。
“还有,”老人从僧袍里又取出一个小布袋,“这个,到了北京再打开。”
布袋很轻,里面似乎是纸片。
“是什么?”林凡问。
“到时候就知道了。”乌泰师父神秘地笑了笑,“算是……师父给你的最后一份作业。”
林凡郑重收下。
傍晚,一家人吃了最后一顿团圆饭。
玛雅的母亲做了林凡最爱吃的阿莫克鱼、牛肉沙拉、芒果糯米饭。饭桌上很安静,没有人说离别的话,只是不停地给他夹菜。
“多吃点,中国冷,要长肉御寒。”岳母用柬语说。
“北京有暖气,不冷。”林凡用柬语回答,发音已经相当标准。
“那也要吃。你太瘦了。”
林凡埋头吃饭,把每一道菜都吃了个遍。
饭后,玛雅的弟弟卡里姆来了。这个曾经吊儿郎当的年轻人,现在已经是张伟的得力助手,管理着公司在金边的业务。他成熟了很多,说话做事都有模有样。
“姐夫,”卡里姆认真地说,“你放心。姐姐和宝宝,我会用命保护。”
“别说这种话。”林凡拍拍他的肩膀,“好好工作,好好生活。你姐姐需要你,公司也需要你。”
“我知道。”
夜深了,该睡了。
明天早上七点的飞机,四点就要出发去机场。
林凡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天花板。
玛雅在他身边,呼吸均匀,但林凡知道她也没睡着。
“睡吧。”他轻声说。
“睡不着。”玛雅翻身,面对他,“你在想什么?”
“在想……这五年像一场梦。”林凡说,“刚来的时候,我什么都不是。现在要走了,有了事业,有了家,有了你们。”
“这不是梦。”玛雅握住他的手,“这是你应得的。”
“是吗?”
“是的。”玛雅坚定地说,“因为你善良,因为你努力,因为你从不放弃该守护的东西。佛祖看得到,石头看得到,所有人都看得到。”
林凡沉默了。
很久之后,他说:“玛雅,如果……如果我在中国,遇到很大的困难,甚至可能失败……”
“那就失败。”玛雅打断他,“失败了回来。这里永远是家。”
林凡感到喉咙发紧。
“但我知道你不会轻易失败。”玛雅继续说,“因为你是林凡。你在柬国能做到的事,在中国也能做到。你在女王宫能守住的,在故宫也能守住。”
她顿了顿:
“只是……要记得吃饭,记得睡觉,记得家里有人等你。累了就打电话,想家了就看照片。一年不长,三百六十五天而已。我等得起。”
林凡把她搂进怀里。
两人就这样相拥着,直到窗外的天色开始泛白。
凌晨四点,闹钟响了。
该走了。
二、安静的离开
林凡坚持不让任何人送机。
“送别太伤感,”他对张伟说,“你们好好工作,就是对我最好的送别。”
张伟红着眼睛点头:“那……至少让我送你去机场。”
“不用。我叫了车,已经约好了。”
“林哥……”
“这是命令。”林凡拍拍他的肩膀,“等我到了北京,给你电话。”
最后,只有玛雅陪他走到门口。
院子里停着一辆普通的出租车,司机是张伟安排的人,绝对可靠。行李箱已经装好,工具和书昨天已经托运走了。
清晨的空气很凉,有露水的味道。东方的天空还是深蓝色,但已经有一线微光在地平线上酝酿。
“就到这里吧。”林凡转身,看着玛雅。
玛雅挺着肚子,穿着睡衣,外面披了件外套。她的脸在晨光中显得有些苍白,但眼神很平静。
“到了给我电话。”她说。
“嗯。”
“飞机上记得吃东西。”
“嗯。”
“北京冷,记得加衣服。”
“嗯。”
“……”
玛雅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说:“去吧。别误了飞机。”
林凡上前一步,轻轻抱住她,小心地避开她的肚子。他在她额头吻了一下,然后松开,提起随身行李,转身走向出租车。
没有回头。
他怕一回头,就走不了了。
出租车发动,驶出院子,驶入暹粒还在沉睡的街道。
林凡坐在后座,看着窗外飞快倒退的景色:那些他跑了五年的路,那些他熟悉的店铺,那些在晨光中渐渐苏醒的棕榈树和佛塔。
一切都在后退。
像时间倒流。
司机从后视镜看了他一眼,轻声用柬语说:“林师傅,大家都感谢您。”
林凡勉强笑了笑:“谢谢。”
“我女儿在女王宫当过讲解员,”司机继续说,“她说您修好的那些浮雕,现在可以看得很清楚。孩子们都喜欢去数飞天仙女有多少个。”
“是吗。”
“嗯。我女儿说,您走之后,他们会想您的。”
林凡没说话。
他看着窗外,眼泪终于掉下来。
安静的,没有声音的。
像暹粒清晨的露水,在太阳升起前,悄悄蒸发。
三、云层之上
暹粒机场很小,国际航班候机厅只有两个登机口。
林凡办理完登机手续,过了安检,在候机厅坐下时,才六点半。飞机七点起飞,还有半个小时。
他拿出手机,想给玛雅发条信息,但想了想,又放下了。
该说的都说了。
现在需要的是……适应离别。
候机厅里人不多。几个西方背包客,几个东南亚商人,还有几个像是去中国旅游的柬国家庭。没有人认识林凡,这让他感到一丝轻松。
他闭上眼睛,试图休息一会儿,但脑子里像过电影一样,闪过这五年的画面:
第一天到暹粒,背着木工箱走在尘土飞扬的路上;
在乌那隆寺外摆摊,一天赚不到十美元;
第一次见到乌泰师父,老人说“石头在哭”;
和玛雅在菜市场相遇,她被人推倒,他扶起她;
组建团队,从十几个人到上百人;
女王宫第一根梁吊装成功时的欢呼;
发现q-17有问题时的震惊;
在专家组面前反击时的决绝;
授勋仪式上国王亲手为他佩戴勋章;
篝火晚会上大家的舞蹈和眼泪……
五年。
一千八百多个日夜。
就这么过去了。
广播响起,开始登机。
林凡睁开眼睛,深吸一口气,提起行李走向登机口。
飞机是一架空客A320,不大,乘客坐了七成。林凡的位置靠窗,他放好行李坐下,系好安全带。
窗外,暹粒的晨光已经明亮起来,机场跑道在阳光下泛着灰白的光。远处,丛林上空有鸟群飞过,像一片移动的云。
飞机缓缓滑行,转向跑道。
加速。
起飞。
失重感传来的瞬间,林凡感到心脏猛地一跳。
他紧紧抓住扶手,看着窗外的地面越来越远,房屋越来越小,最终变成玩具一样的点缀。女王宫的方向,只能看到一片绿色的丛林,和丛林中隐约露出的砂岩尖塔。
再见了。
他在心里说。
再见了,吴哥。
再见了,暹粒。
再见了,柬国。
飞机穿过云层,进入平流层。窗外是刺眼的阳光和无边无际的云海,像一片白色的沙漠。
空姐开始分发早餐。林凡要了咖啡,但没什么胃口。他拿出乌泰师父给的点心,吃了一块棕榈糖糕——很甜,甜得发腻,但有种熟悉的、柬国的味道。
他想起师父的话:到了中国,吃不惯的时候,吃点这个,想想这里。
是啊,会想的。
一定会。
飞行时间四个小时。林凡试图睡觉,但睡不着。他拿出随身带的书——一本关于中国明清古建筑榫卯结构的专着,但看了几页就看不进去。
脑子里太乱了。
他索性合上书,看着窗外的云。
云层在阳光下变幻着形状,时而像山峦,时而像海洋,时而又像……女王宫的浮雕。林凡想起那些在石头上飞舞的飞天仙女,她们在云中起舞的样子,应该就是这样吧。
九百年前,建造吴哥的工匠们,会不会也这样仰望过天空?
他们会不会想象,千年之后,会有一个来自遥远国度的匠人,坐着铁鸟飞过这里,心里装着他们的作品?
时间真奇妙。
把不相干的人,通过石头和木头,连接在一起。
“先生,需要饮料吗?”空姐推着餐车经过。
林凡要了杯水。
喝水的间隙,他注意到斜前方坐着一个中年男人,正在看一份英文报纸。报纸的头版,赫然是林凡在授勋仪式上的照片——他穿着中山装,胸前佩戴着勋章,正在向国王鞠躬。
男人看得很认真,还用笔在报纸上圈画着什么。
林凡心里一动。
这个人……他认识。
不,准确地说,他见过这个人的照片。
在李文斌教授发给他的故宫项目资料里,有一张项目组核心成员的合影。其中一个人,就是眼前这个男人——故宫博物院古建部副主任,周启明。
据李文斌说,周启明是养心殿修复项目的技术负责人,也是……对林凡这个“外来者”加入持保留态度的人之一。
林凡没想到会在飞机上遇见他。
他犹豫了一下,没有主动打招呼。
飞机继续飞行。
两个小时后,开始下降。
广播响起:“各位旅客,我们即将抵达北京首都国际机场。地面温度摄氏2度,天气阴,有小雪……”
北京。
到了。
林凡看向窗外,云层下方已经能看到华北平原的轮廓——大片的农田,纵横的道路,密集的建筑群。和柬国那种绿意盎然的景观完全不同,这里的冬天是灰黄色的,像一幅褪了色的古画。
飞机穿过云层,城市越来越清晰。
高楼,环路,大片大片的居民区。空气中能看到一层灰蒙蒙的雾——不是云,是霾。
林凡忽然想起柬国那种清澈得能看见银河的夜空。
不一样。
完全不一样。
飞机着陆,轻微颠簸,然后平稳滑行。
乘客们开始收拾行李,机舱里嘈杂起来。林凡没有急着动,他等大部分人都下机了,才拿起行李,走向舱门。
在廊桥里,他正好走在周启明后面。
男人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回头看了他一眼。
四目相对。
周启明愣了一下,显然认出了林凡。他推了推眼镜,表情有些复杂——有惊讶,有审视,还有一丝……警惕?
“周主任。”林凡主动开口,用中文。
“林凡先生?”周启明停下脚步,“这么巧。”
“是很巧。”林凡微笑,“李教授跟我说过您,说您是古建部的顶梁柱。”
“过奖了。”周启明的表情缓和了些,但依然矜持,“李教授也常提起你,说你在柬国做得很好。”
两人并肩走向出口。
“第一次来北京?”周启明问。
“第一次……以工作的身份来。”林凡说,“以前旅游来过一次,很多年前了。”
“感觉怎么样?”
“变化很大。”林凡看着机场现代化的航站楼,“和我记忆中的北京不一样了。”
“是啊,变化快。”周启明点头,“不过故宫没变。还是红墙黄瓦,还是六百年的样子。”
两人走到行李转盘前,等待托运行李。
“林先生,”周启明忽然问,“你对养心殿了解多少?”
“看过资料。”林凡谨慎地回答,“雍正到光绪朝的重要政治中心,现存最完整的清代宫廷建筑群之一。木结构病害严重,特别是后殿的梁架系统,有结构性隐患。”
“嗯。”周启明似乎对他的回答还算满意,“实地看过吗?”
“还没有。”
“那和看资料是两回事。”周启明说,“养心殿的复杂程度,可能超过你在柬国遇到的任何建筑。那里不仅是建筑,更是政治符号,是历史现场。每一根柱子,每一块砖,都牵扯着无数故事和……利益。”
这话里有话。
林凡听出来了。
“我会认真学习。”他说。
“希望如此。”周启明看了他一眼,“故宫和吴哥不一样。这里的水,更深。”
行李出来了。
两人取了自己的行李,走向出口。
接机大厅里人山人海。林凡正张望着寻找李文斌教授,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林工!这边!”
李文斌在人群中挥手,旁边还站着两个人——一个年轻女孩,举着“欢迎林凡先生”的牌子;一个中年男人,穿着得体的西装,气质沉稳。
林凡走过去。
“李老师。”他和李文斌握手。
“一路辛苦了。”李文斌很热情,“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故宫博物院办公室的刘主任,专门来接你的。这位是小赵,院办的,这段时间负责你在北京的接待安排。”
刘主任和林凡握手,笑容官方但得体:“林先生,欢迎来到北京。院长本来要亲自来接,但临时有个重要会议,他让我转达歉意,明天他会在院里等你。”
“太客气了。”林凡说。
他注意到,周启明已经悄悄离开了,没有过来打招呼。
“车在外面,我们先去住处。”李文斌帮林凡推了一个行李箱,“给你安排在东华门附近的宾馆,离故宫近,走路十分钟。条件可能比不上你在柬国,但很方便。”
“谢谢,麻烦你们了。”
走出机场,一股冷风扑面而来。
摄氏2度,和柬国三十多度的温差,让林凡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他穿得不多——一件夹克,里面是衬衫,完全没想到北京这么冷。
“快上车,车上暖和。”刘主任拉开一辆黑色轿车的车门。
车是国产的,但内饰很舒适。暖气开得很足,很快驱散了寒意。
车子驶上机场高速。窗外是典型的北方冬季景象:光秃秃的树木,灰蒙蒙的天空,远处的高楼在雾霾中若隐若现。
“北京这几天空气质量不太好。”小赵坐在副驾驶,回头解释,“不过明天有风,应该会好一些。”
林凡点点头,看着窗外。
这就是北京了。
他未来几年要战斗的地方。
“林工,”李文斌问,“玛雅怎么样?孩子什么时候生?”
“还有三个月。”林凡说,“她留在柬国,等孩子出生了再接过来。”
“也好,安全第一。”李文斌压低声音,“红姐的案子,我听说又有新进展?”
林凡看了眼前面的刘主任和小赵,谨慎地说:“还在审理中,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清楚。”
李文斌会意,不再多问。
车子进入市区,堵车了。
北京的交通比暹粒复杂得多,车流缓慢得像蜗牛。林凡看着窗外密密麻麻的车辆,高楼大厦上的巨幅广告,人行道上裹着厚厚冬装匆匆走过的行人……
一种陌生的疏离感涌上来。
在柬国五年,他已经习惯了那里的节奏、温度、气味。现在回到中国,回到这个理论上是他“故乡”的地方,反而觉得像到了外国。
“是不是有点不习惯?”李文斌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
“有一点。”林凡承认,“变化太大了。”
“是啊,我们都老了,城市却越来越年轻。”李文斌感叹,“不过故宫没变。你明天去看就知道了,那里还是老样子。时间在那里,走得很慢。”
车子终于挪到了东华门附近。
宾馆是一栋老式的六层楼,外表朴素,但位置绝佳——隔着一条护城河,对面就是故宫的东华门。红墙黄瓦在冬日的阳光下,显得庄严肃穆。
“到了。”刘主任下车,“林先生,你先休息。明天上午九点,我来接你去院里。院长、几位副院长、还有项目组的主要成员,都在等你。”
“好,谢谢。”
办完入住,进到房间。
标准间,不大,但干净整洁。窗户正对着故宫的东华门,能看到护城河结着薄冰,河对岸的红墙在暮色中渐渐暗下来。
李文斌送他到房间:“你先休息,倒倒时差。晚上我来接你吃饭,给你接风。”
“李老师,不用麻烦了……”
“不麻烦,应该的。”李文斌拍拍他的肩膀,“林工,既来之,则安之。故宫是个好地方,你会喜欢这里的。”
他离开后,房间里只剩下林凡一个人。
安静。
太安静了。
在柬国的时候,即使深夜,也能听到虫鸣、狗吠、远处寺庙的钟声。但这里,只有隐约的车流声,和暖气片发出的“嘶嘶”声。
林凡放下行李,走到窗前,看着对面的故宫。
暮色四合,故宫的轮廓渐渐模糊,只有角楼的灯光亮起,在护城河的水面上投下粼粼的光影。
六百年的故宫。
比吴哥年轻三百年,但同样承载着沉重的历史。
养心殿就在那里面。
雍正皇帝批阅奏折的地方,慈禧太后垂帘听政的地方,中国近代史上无数重大决策产生的地方。
而现在,他要去修复那里。
林凡感到胸口那枚勋章沉甸甸的——不是物理上的重量,是心理上的。
他知道,从踏上北京土地的那一刻起,新的战斗就已经开始了。
这场战斗,可能比在柬国的那场,更复杂,更艰难。
但,必须打。
因为他是林凡。
因为他是守护者。
因为有些东西,值得用一生去守护。
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玛雅发来的信息:“到了吗?”
林凡回复:“到了,刚安顿好。你怎么样?”
“很好,宝宝在踢我。他想爸爸了。”
林凡看着这句话,眼眶发热。
他打字:“告诉他,爸爸在北京了。爸爸会努力工作,早点接他和妈妈过来。”
发送。
然后,他走到床边,坐下,从随身包里拿出乌泰师父给的那个小布袋。
打开。
里面是一张折叠的宣纸,还有一小包用油纸包着的……土?
林凡展开宣纸。
上面是乌泰师父用毛笔写的字,中文,字体古朴:
“凡:
此土取自女王宫基座之下,已承九百年香火,浸九百年祈愿。
带去北京,若遇难决之事,取少许置于掌心,静思片刻。土中有吴哥之灵,会给你答案。
记住:手中有艺,心中有佛,脚下有根。
根在何处?在每一处需要被守护的土地里。
师父 字”
林凡看着那包土,又看看纸上的字,眼泪终于掉下来。
他小心地包好土,握在手里。
温热的。
像有生命。
窗外,北京的第一场小雪,开始飘落。
细小的雪花,在故宫的红墙前飞舞,像时间的尘埃。
林凡站起来,走到窗前,看着那片飞舞的雪。
柬国没有雪。
但北京有。
这里将是他新的战场。
而他,已经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