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骸离去后,欧阳墨殇独自站在原地,良久未动。
谷地中阴冷的风穿过石隙,发出呜咽般的低鸣,仿佛呼应着他内心翻腾的惊涛骇浪与刺骨寒意。
负罪感、困惑、警惕、以及一丝对颠覆性真相的茫然,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将他紧紧缠绕。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万象真瞳赋予他的洞察力是他此刻最可靠的依仗。他再次仔细观察这个被称为“守静谷”的避世派据点。
目光所及,那些面色苍白、眼神疲惫却坚定的族人,那些看似诡异却在执行着清理、搬运、加固任务的毒虫与傀儡,那整体压抑却秩序井然的氛围……
这一切,似乎都在无声地佐证着幽骸的话语。他们不像是一群狂热的毁灭信徒,更像是一支长期坚守在绝望战线、伤痕累累,与污秽为伴的悲壮卫队。
但幽骸灵魂深处那一丝不协调的晦暗,如同白帛上的墨点,始终让欧阳墨殇无法完全安心。
那究竟是什么?是长期接触蚀渊污秽不可避免的侵蚀?还是别的什么?
接下来的几日,欧阳墨殇的活动范围被稍微扩大了一些,但仍处于严密的、无形的监视之下。
他不再像最初那样充满敌意地戒备,而是尝试着更细致地观察和学习。
他看到那些巫族人在进行某种仪式时,会小心翼翼地引导着从地下汲取上来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黑色能量,通过复杂的符文阵列和特定的蛊虫进行转化,过程凶险无比,时常有人被反噬受伤,甚至偶尔有蛊虫承受不住而爆体而亡,散逸出的污秽又需要立刻处理。
他看到有人专门负责照料那些受伤的族人,使用的药物同样偏向阴寒诡异,但确实能有效抑制污秽的侵蚀。
他也注意到,几乎所有长期生活在这里的人,体内都或多或少沉积着一种深色的、与自身巫力纠缠在一起的阴冷能量,那像是一种无法排解的“毒素”,缓慢侵蚀着他们的生机,这也是他们面色苍白、气息阴冷的主要原因。
欧阳墨殇甚至尝试着与那个名叫鸩的青年交流。鸩虽然依旧嘴臭,但或许是觉得欧阳墨殇“勉强顺眼了一点”,又或许是内心也压抑了太多需要倾诉的东西,偶尔会透露只言片语。
“看见没?那帮家伙又在‘吸毒’了。”鸩用下巴指了指远处正在引导污秽能量的几人,语气带着惯有的嘲弄,但眼底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每次干完活,都得磕好几副‘镇魂汤’才能压住侵蚀,折寿得很。妈的,这鬼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为什么不离开?”欧阳墨殇忍不住问。
“离开?”鸩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能去哪儿?复苏派那边?他们那套温和的法子根本挡不住蚀渊泄露!去下面九域?把这身污秽带下去害人吗?我们生在这里,长在这里,使命就在这里。死了,魂也得填进封印里,继续堵那破洞!”他的话语粗粝,却带着一种认命般的、沉重的决绝。
使命?填封印?欧阳墨殇捕捉到这些词,心中一动。
又过了两日,欧阳墨殇的伤势在混沌之气强大的自愈能力下已基本痊愈。他对谷地的了解也更深了一层。
他发现,谷地中央有一个被重重封锁的洞穴入口,那里散发出的蚀渊气息最为浓烈和精纯,幽骸大部分时间都坐镇在那里。
每隔一段时间,就能感觉到一股强大的、阴冷却稳固的巫力从洞穴深处扩散开来,如同给整个谷地的封印法阵注入强心剂,但同时,幽骸身上的那种“疲惫感”和“晦暗感”也会随之加重几分。
机会终于来了。这一日,谷地边缘一处负责净化外围污秽的阵法似乎出了点问题,能量波动剧烈,大部分人手都被调过去紧急处理,连看守欧阳墨殇的人都少了些。
欧阳墨殇深吸一口气,决定冒险一试。他需要更近距离地观察幽骸,尤其是当他全力运转力量镇压蚀渊时,万象真瞳或许能看出那丝晦暗的真相!
他凭借青影游身法,如同鬼魅般避开剩余看守的视线,悄然潜行至中央洞穴附近,躲在一处巨大的、雕刻着镇压符文的石柱后面,全力收敛气息,运转万象真瞳,向洞穴深处望去。
洞穴深处并非想象中漆黑一片,反而充斥着一种暗红色的、如同凝固血液般的不祥光芒。
一座巨大无比、复杂到极点的古老石阵位于中央,石阵的核心是一个不断扭曲旋转的、仿佛通往地狱深处的黑暗裂缝——那必然就是“蚀渊”的一处主要泄露点!
大长老幽骸,就悬浮在石阵正上方。他双目紧闭,双手结着一个极其繁复古老的巫印,周身澎湃着浩瀚如海的阴冷巫力。
那力量不再像平时那样内敛,而是毫无保留地倾泻而出,化作无数道漆黑的符文锁链,缠绕、抽打、镇压着从那裂缝中疯狂涌出的、如同实质般的粘稠污秽!
那些污秽呈现出各种扭曲怪诞的形状,散发出令人疯狂的低语和恶念,不断冲击着符文锁链,试图突破封印。幽骸的身体微微颤抖,额头青筋暴起,显然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就在这时,万象真瞳的视野中,欧阳墨殇看到了!
在幽骸那浩瀚的、用于镇压蚀渊的阴冷巫力深处,纠缠着无数细如发丝、却漆黑如墨的诡异能量!这些能量并非他自身修炼所得,而是从蚀渊污秽中反向渗透、侵蚀入他体内的!
它们如同最顽固的毒素,深深扎根在他的力量本源和灵魂之中,不断试图腐蚀、同化他,却又被他以绝强的意志和修为强行压制、利用,甚至反过来转化为镇压力量的一部分!
这就是那丝“晦暗”的真相!这不是邪恶,这是……伤痕!是勋章!是长期以自身为容器、为屏障,与蚀渊污秽直接对抗所积累下来的、无法驱除的“蚀渊之毒”!
他是在用自己的身体和灵魂作为最后的过滤器,强行吸纳一部分最精纯的污秽,减轻整个封印体系的压力。
所以他的气息才会如此阴冷晦涩,所以他的灵魂看起来才会带有那种不协调的扭曲感!他是在燃烧自己,以这种极端的方式,延缓着封印的崩溃!
就在欧阳墨殇被这震撼的真相冲击得心神激荡之际,全力镇压蚀渊的幽骸似乎感应到了他的窥视,猛地睁开双眼!
轰!
一股庞大的意念瞬间锁定了欧阳墨殇!那意念中蕴含着被惊扰的愤怒、一丝疲惫,以及更深沉的无奈。
欧阳墨殇如遭重击,闷哼一声,从石柱后跌退数步,脸色发白。
但他没有逃跑,只是站在原地,迎着幽骸从那洞穴深处投射而来的,如同实质般的目光。
片刻后,洞穴内的能量波动渐渐平息,那暗红色的光芒和疯狂涌动的污秽似乎暂时被压制了下去。幽骸的身影从洞穴中缓缓飞出,落在地面上。
他的脸色比平时更加苍白,甚至透着一股灰败之气,气息也虚弱了不少,显然刚才的镇压消耗巨大,并且那“蚀渊之毒”的反噬也加剧了。
他挥了挥手,让闻讯赶来的守卫退下,然后目光复杂地看着欧阳墨殇,叹了口气:“你还是看到了。”
欧阳墨殇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震撼和翻涌的情绪,沉声道:“那是什么?你体内的……”
“蚀渊之毒。或者说,是‘蚀心魔念’的碎片。”幽骸的声音带着深深的疲惫,他走到旁边一块石头上坐下,仿佛连站着的力气都快没有了,“直接接触、引导、镇压蚀渊的力量,这是不可避免的代价。历代镇守此处的大长老,最终都会被这毒素彻底侵蚀,要么疯狂,要么化为新的蚀渊孽物……这也是为什么,‘复苏派’坚决反对我们这种方式。他们认为,这是在加速自身的堕落,最终反而会破坏封印。”
他抬起头,看着欧阳墨殇,眼中不再是之前的威严和审视,而是多了一丝坦诚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期盼?“现在,你明白了吗?孩子。”
欧阳墨殇沉默了。他之前所有的怀疑和戒备,在亲眼目睹了那惊心动魄的镇压过程和幽骸体内触目惊心的“毒素”后,彻底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重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敬佩和悲凉。
这些人,是在用最极端、最痛苦、最不被理解的方式,践行着他们的守护之道。
“为什么……要做到这一步?”欧阳墨殇的声音有些干涩。
“为什么?”幽骸喃喃重复了一遍,目光投向了那深邃的洞穴,仿佛看向了无比久远的过去,“因为这是‘那位’留下的嘱托。是我巫族诞生之初,便背负起的原初使命。”
“那位?”欧阳墨殇心中猛地一跳。
“是的。”幽骸的声音变得肃穆而悠远,带着一种古老的敬意,“那是一位来自遥远年代,功参造化的人族大能。其名……谓之‘无名’。”
无名?!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再次炸响在欧阳墨殇的脑海深处!他猛地想起,在昆仑墟十二玉悬山之首的穹煌峰,那高耸入云的问道崖上,矗立着一尊古老的雕像。
那雕像面容模糊,被岁月风雨侵蚀,却依旧能感受到一股凌驾众生、镇压一切的无上气韵!
所有玉悬山弟子入门时,都会被告知,那是天玄盟的创始人,首任掌教,传奇的名号便是——无名!
他竟然是……封印了蚀渊的存在?!欧阳墨殇感到一阵眩晕,历史的厚重感与命运的奇妙交织在一起,让他一时失语。
幽骸并未注意到他的异常,继续沉浸在那古老的回忆中:“古老相传,距今近千年前,‘蚀心魔’祸乱世间,其力滔天,能侵蚀万物心灵,引动无尽恶念,世间濒临崩溃。是无名大人,以无上神通,最终将其击败。然而,蚀心魔的本质极为特殊,难以彻底湮灭。于是,无名大人抽取其魔核,将其封印于灵山之下,并以大神通将那片被彻底污染、死寂的空间彻底禁锢,称之为——‘蚀渊’。”
“完成封印后,无名大人命我巫族先祖世代镇守于此,严加看管,绝不可让蚀渊之力外泄。并留下预言:蚀渊之患,非一世之功,需待‘风’来,方能彻底化解。这一守,便是近千年的光阴……”幽骸的语气充满了沧桑与沉重。
欧阳墨殇听得心神摇曳。他没想到,蚀渊的来历竟然如此惊人,更与那位传说中的天玄盟创始人无名直接相关!而那个预言……“风”?又是指什么?
“无名大人……他后来呢?”欧阳墨殇忍不住追问,他想到了穹煌峰上那尊寂静的雕像。
幽骸眼中闪过一丝崇敬与惋惜:“完成封印后不久,无名大人便飘然离去。据古老的零星记载,大人他……并非因战斗受创,而是似乎早已达到了某种极限,最终安然仙逝于天人五衰之下。那是远超我等想象的境界与归宿。”
天人五衰……仙逝……欧阳墨殇默然。原来那位传奇的结局竟是如此。但他留下的麻烦,却让巫族背负了千年。
至此,欧阳墨殇终于将前后的线索串联起来。
无名封印蚀心魔,形成蚀渊,命巫族镇守。 千年流逝,封印松动,蚀渊污秽外泄。 巫族内部因应对方式不同而分裂:复苏派(黎)主张依靠祖灵之树自然净化,保守但见效慢;避世派(幽骸)则选择激进方式,主动吸纳净化污秽,代价是自身被侵蚀,并被误解为邪魔。
而那所谓的“蚀心魔念”,极可能就是被封印的蚀心魔不甘的残余意志,它在暗中作祟,蛊惑复苏派,试图破坏避世派的镇压,从而彻底脱困!
羽皇的态度暧昧,万灵殿的插手,恐怕也都与这“蚀心魔念”的蛊惑或利用脱不开干系!
所有的矛盾、冲突、牺牲、误解,其根源都指向了那被封印了千年的恐怖存在!
欧阳墨殇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他之前的行动,果然是在那魔念的间接引导下,助纣为虐了。
他看着眼前疲惫不堪、身中剧毒却仍在坚守的幽骸,看着这个在黑暗中挣扎的守静谷,心中做出了决定。
他深吸一口气,向前一步,对着幽骸,郑重地拱手行了一礼:“大长老,此前晚辈多有误解,乃至行为冒犯,险些酿成大祸。今日得知真相,深感愧疚。若有何处能用得上晚辈这微末之力,但请吩咐。晚辈……愿尽绵薄之力,弥补过错,助各位守住这封印!”
他的声音清晰而坚定,在阴冷的谷地中回荡。
幽骸看着他,那深邃疲惫的眼眸中,终于缓缓浮现出一丝真正的、带着些许欣慰的光芒。他缓缓点了点头:“好……好……木青那孩子,没有看错人。‘风’……或许真的快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