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004年,杭州的梅雨季来的比过去要早,温度也更低。
淅淅沥沥的雨下的人心里烦躁,黑瞎子早早收了按摩摊儿,上了楼外楼。
他点上一壶茶,但他自己不喝,只是将皮衣搭在椅子上,默默坐在窗边抽起了烟。
按照之前的惯例,他从长白山回来后,就一直在杭州等汪小月回来,算算时间,好几个月过去了,今天一过,他们的下个计划就要开始执行,所以无论如何今天应该都会有音讯传来。
这时雨突然下的大了起来,雨水顺着屋檐哗哗往下流,沿着大开的窗户溅了黑瞎子一脸,就像被人浇了一头冷水。
“我草!”黑瞎子骂了一句,心里那种不好的预感又隐隐升起。
他站起身来,伸手想把窗户关上,却发现楼下来了个熟人,黑瞎子心想:“怎么是她?”
不多时,包间的门被推开,阿宁走了进来,她今天穿的可比平时严肃多了,不再是那个一身劲装的小辣椒,反而有点职场风,只不过,这全身黑,多少看着太过肃静,不适合她。
黑瞎子在心里对阿宁的打扮评头论足,可能也是因为这样可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让他不去管心里的忐忑。
阿宁没什么寒暄,感觉她心情不太好,走到桌子前面,把她手里的一张招贤令拍在桌上说道:“黑爷,来活了,去吗?”
黑瞎子看了一眼阿宁,摇了摇头:“不去,我等个人。”
“别等了,”阿宁的声音低沉,但说话的态度却很笃定,“你等的人……不会来了。”
黑瞎子不作声,只是看着她,但是墨镜后的目光里明显已经有了怒气,他压着情绪给阿宁倒了杯茶,摸了摸杯壁,“茶还是热的,话不能乱说。”
阿宁不理会黑瞎子的情绪,自顾自坐下,把招贤令往他跟前推了推,说道:“你觉得我会用老大的事情来跟你开玩笑?我只是负责通知,其他人都来不了,尤其是凤凰,她病倒了,人在吉林医院还没回来……另外,张起灵昨天已经来杭州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来这里……如果你不信我说的,你可以去求证!”
黑瞎子的身体猛地一僵,手里的茶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他的手不听指挥地完全顿住。
指间的烟卷“啪嗒”掉在地上,火星溅在裤脚,他却像没察觉似的,声音瞬间冷得像冰:“你再说一遍?”
阿宁抬起头,眼睛直勾勾盯着黑瞎子,努力压抑着声音里的颤抖,一字一顿地重复道:“我,说,汪,小,月,她,永,远,不,会,回,来,了,你,不,用,等,了!”
说完这句话,阿宁整个人看起来好像泄气了一样,上半身靠着桌子,有一种灵魂都要摇摇欲坠的感觉。
黑瞎子没再说话,直接起身就冲出了门。
冷冷的冰雨毫不留情地砸在他的脸上,视线一瞬间就被模糊了。
他脑袋里各种久远的记不起确切时间的记忆冲出脑海,最终定格在他不知道是哪一世的小时候——那是他在齐家生活过的日子。
还是那个该死的人贩子老道士把他从北平拐走,让他从富家贵公子一夜间变成了一个小乞丐。
他永远记得自己在长沙城隍庙遇到齐八爷的那一天,对方手里拿着二十个银元,嘴里念念叨叨:“花这么多钱,买一个瞎了眼的小屁孩儿有什么用?老祖宗真是活的越久越疯……”
“谁是老祖宗?你都这么大了,你家老祖宗还活着呢?”黑瞎子问。
齐八爷抬手就给了黑瞎子一个脑瓜崩,嗔怪道:“小鬼,可别胡说,我家老祖宗,那是你八辈子都惹不起的神人,哎呀,反正跟你说你也不懂。”
黑瞎子可不想听他吹牛逼,他只关心自己下一顿饭落在哪里,“哦……那你买我吗?”
齐八爷淡淡地“嗯呢”一声。
黑瞎子看了看齐八爷手里的钱袋子,眼珠子轱辘一转,心想:买我干啥?我是瞎的,肩不能提手不能扛,买我回去……“你是不是吃小孩呀?”想到哪就顺嘴问出去了,把齐八爷问的直接愣住。
过了好半天,齐八爷才反应过来,扶了扶他自己的帽子问:“什么问题,这是?你很好吃吗?”
黑瞎子想:反正事已至此,豁出去了,让这个家伙知道自己的身世,他是聪明人,买了自己送回北平,好处少不了他的,于是说道:“那是自然,从小鹿茸熊掌吃多了,肉很嫩的,不过……你杀我的时候能不能用快刀,小爷怕疼。”
齐八爷自然听出了话里的意思,这小子原来有背景,怪不得老祖宗要捞人。
黑瞎子被齐八爷买回了家。齐八爷没有婚配,无儿无女,平时不去盘口不算卦,就喜欢坐躺椅晒太阳,齐家中堂门口有一棵多年生的海棠树,年年爆花,齐八爷拉着黑瞎子坐在那里,对他说:“人到中年空寂寥,买你回来就是为了陪我看花的。”
黑瞎子嘟囔:“我?一个瞎子,看哪门子花啊!”
“不会啊,你的眼睛我会给你治好的。”
那是他第一次听到汪小月的声音。
后来他的眼睛可以看到了,不过他能看到的世界却不是普通人的世界,在他眼里,每个人的命运、以及他们身上的特殊性都能被一眼看穿。他不知道这位齐家的老祖宗汪小月是怎么做到的,但他知道,她对他恩重如山。
黑瞎子其实从第一次见到汪小月就已经知道会有永别的这一天,所以当年齐八爷拿着北平的船票问他:“回不回去?”时,他瞥了眼汪小月那间总摆着糖罐的房间,嘴硬说“要吃比鹿茸熊掌好的东西”,其实是因为看见了她的命运,黑瞎子心底怕的发紧。
从那时候他就想,这个治好他眼睛,帮他改变流浪命运、总帮他挡齐八爷念叨的女人,他得护着。
现在,他要护着的人,没了。
阿宁站在窗口,看着黑瞎子离开的背影以及他留在椅子上的夹克衫,有些痛苦地皱了皱眉,抬手将表情遮的严严实实的。
她想起了自己小时候的事。她和弟弟被人贩子卖到东南亚,吃尽苦头,就在即将被二次转手的时候遇到了执行任务的凤凰,凤凰在汪小月的默许下买下了她们姐弟两个,从此她们才算有了一个相对正常的人生。
说实话,她也不相信,那么牛逼哄哄的人说没就没了,可是世事无常……
阿宁收拾好情绪,在桌上留下五百块结账,把黑瞎子的衣服和那张裘德考队伍的招贤令留在前台,说了一句:“等会儿有人回来拿,”转身走进雨中……
熟悉张起灵的人都知道,其实他是个行踪很固定的“隐形人”,平时他可以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得很低,以至于在同一个城市里总是住相同的地方,除了熟人也没人会注意到他。
黑瞎子还是和往常一样,几乎不费力气就找到了张起灵所在的招待所。
打听了一下房间号,很快他就冲到了房门口,正打算一脚踹开时发现门自己开了。
张起灵很平静地坐在床边,怀里抱着汪小月的背包。他抬头看向黑瞎子,眼里没有一丝惊讶,似乎早就知道这个人会来的。
黑瞎子一眼认出那背包是汪小月的,就连上面的小挂件还是他亲手做的,现在背包到了哑巴张手中,说明阿宁的话……是真的!怒火瞬间涌上心头。
黑瞎子完全控制不住自己暴走的情绪,直接冲了上去,一把揪住张起灵的衣领,大声质问他:“她呢?她人呢?!你说话啊?!!!哑巴张!!!你他妈的给老子说话!!!!!”接着一拳揍在张起灵脸上!
他受够了对方这副冷漠无情的嘴脸!他不相信,从青铜门后回来的张起灵还是对于过往一无所知的那个哑巴张!可是他就是可以平静的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甚至都看不出来他的悲伤!
过去的岁月,他有无数次机会和想法想撬了张起灵的墙角,因为他觉得汪小月那种心思细腻的女孩子就该有个知冷知热的人陪着……可惜,她偏偏爱上的就是一个木头一样的哑巴!
他一直都扮演着成全者,这一刻,黑瞎子突然有些后悔了,如果汪小月跟他在一起的话,她的命运是不是就不会这么糟糕……
黑瞎子沙包大的拳头,一拳接着一拳——这应该是他这辈子第一次主动对张起灵动手。以往都是张起灵看他不爽,见面就以碾压的态势对他开打。
可现在,张起灵不躲也不还手,只是垂着眼,任由黑瞎子的拳头落在脸上、肩上,直到嘴角渗出血来也没动一下。
终于黑瞎子打累了,瘫坐在地上,外面的天不知道为什么黑了,寂静的房间,只有雨声徘徊着。
过了良久,黑瞎子从兜里摸出烟扔给张起灵一根,自己也点上,烟雾里,他的声音哑得厉害:“你,是不是全都记起来了?”
张起灵夹着烟的手顿了顿,在黑暗中轻轻点头。
黑瞎子吸了口烟,猛地掐灭烟蒂,像是下了一个无比巨大的决心,他说:“张起灵,如果,我有办法能让她回来,你愿不愿意冒险一试?!”
这句话落下去时,黑瞎子看见张起灵的眼睛亮了——那是他从未见过的光,像雪地里突然燃起的火,把他平时的冷淡都烧得干干净净。
黑瞎子被那抹光震惊,他知道,为了汪小月,他们都愿意拼命。
2·
长沙吴家老宅的书房里,吴二白正用茶针拨着茶叶,贰京站在旁边,大气都不敢喘。
他刚刚从外面的廊柱上拔下一把匕首,上面带着一封信,他不知道是谁有这种本事,越过二爷家的层层暗卫,把信用这么装逼的方式送过来,但是显然,这让二爷很不高兴,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贰京回来的时间不长,只知道之前住在二爷家的那位亲戚已经走了,不过似乎那位离开以后,二爷的脾气就比以前更加难测,这种“伴君如伴虎” 的危机感,时刻折磨着贰京的小心脏。
他用余光偷偷观察吴二白,发现对方只是看信,手上的动作没停,依旧慢悠悠地冲茶,茶汤注入茶杯时,连一点声响都没有。
吴二白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一样问贰京:“谁都没看到送信的是谁吗?”
贰京点头的瞬间,心里却是一紧——他跟着吴二白这么多年,最懂这位二爷的脾气,面上越是平静,底下藏的火才越烈。
果然,下一秒,吴二白把茶杯轻轻往桌上一放,贰京立刻看到,茶水顺着茶杯底下流了满桌,而吴二白先前捏茶杯的指节正在流血,那一整个茶杯全都裂了。
接着吴二白从抽屉里拿出一张折叠的纸,递给贰京。
贰京打开一看,纸上写的密密麻麻,那是一份名单,上面有各种势力的名字,牵扯黑白两道,从长沙的码头帮到杭州的古董商,一个都没漏。
这是二爷之前让他调查的,说是这些人全都和一个神秘家族有关,如今看来,这是要提前清算。
“去办。”吴二白的声音没起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狠,“一只蚂蚁都不能留,否则,你,就不用回来了。”
贰京拿着名单的手都在发烫。
他知道,这些人一定是干了什么不得了的蠢事,触了吴二白的逆鳞。
或许更大胆一点猜测,是这个神秘家族,绑架了二爷藏在别墅里的“亲戚”?
要知道,贰京跟着二爷这些年,他可没对哪个亲戚这么上心,就连他唯一的大侄子那都是“别来沾边”。当初二爷让他休假,他就留了个心眼,让底下的兄弟查了一下,当他们跟他说,二爷带了个大美女到别墅的时候,他还觉得是手底下的人在扯皮,后来自己亲眼见证了,才知道二爷心里原来也有一颗“朱砂痣”,现在有人把“朱砂痣”给取了,他们这位二爷要动真格了。
于是那一夜,长沙的码头灯火骤灭,杭州古董街,一半儿的店铺突然关店歇业。所有跟汪家有关的人,要么连夜消失,要么被按在原地动弹不得。
上面派了人来查,根本就查不出任何问题。没人知道是谁动的手,只知道长沙和杭州的地下势力,一夜之间换了天。
而吴二白依旧坐书房里喝茶,听着贰京的工作汇报,只是茶杯里的茶,喝着喝着就凉了,凉了也没再续上……
3·
北京医院的病房里,解雨臣刚能下床走两步,身上还穿着病号服,脸色透着没好透的苍白。
霍秀秀从外面回来的时候,脸色也不好看,解雨臣以为是这些天照顾自己太累了,于是说道:“秀秀,累的话就回去休息一下,我自己一个人可以的。”
霍秀秀没说话,她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把汪小月的消息告诉他。
这时眼尖的解雨臣已经发现了霍秀秀的情绪有些不对,他放下手里的康复手册,扶着墙走到秀秀身边,问她:“怎么了?是不是霍家发生什么事了?”
“不是的,”秀秀连忙否定,意识到自己可能暴露又赶紧压低声音说道:“不是,雨臣哥哥,我家里没事,你累不累,我扶你进去躺着吧……”
“秀秀,”解雨臣抓住了霍秀秀的手,“跟我说实话。”
霍秀秀身体猛地一僵,看向解雨臣,眼泪几乎不受控地往外涌。
聪明如解雨臣,他似乎已经知道了秀秀要说的事情,身体不受控地晃了一下,手撑在墙上稳住身体,极速转身朝着病房走去。
刚走了两步,他又突然回头,红着眼看向霍秀秀,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突然一口血喷了出来……
那鲜血溅在白墙上,像一朵刺眼的花。接着,他眼前一黑,直直地倒了下去,身后传来了霍秀秀的惊呼!
解雨臣陷入重度昏迷,时间一晃就过了三天。
醒过来时,他第一句话就是抓着霍秀秀的手说:“订机票,我,要去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