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极其虚幻、仿佛随时都会消散的鬼魂。
她的身体轮廓在空气中微微波动,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质感,忽明忽暗,仿佛一盏即将油尽灯枯的老式油灯,随时都会被最轻微的风吹散。她的脸上没有清晰可辨的五官,只有一团不断流动的、模糊的光影,那光影中清晰地传递出一种深切的“迷茫”与刻骨的“焦急”情绪,成为一种超越语言的存在表达。
她就那样静静地、毫无重量地飘浮在收银台的上方,微微转动着那模糊的头部,茫然地环顾着四周这个对她来说完全陌生、甚至可能难以理解的环境——明亮的荧光灯、整齐的货架、反射着冷光的金属表面,还有那些盯着她看的、奇装异服的人们(在她看来)。便利店里顿时陷入了一片死寂,连冷藏柜的嗡鸣声似乎都被这灵异的景象所吞噬,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苏晴晴虽然内心害怕得心脏怦怦直跳,手指下意识地揪住了衣角,但看到老奶奶那孤零零的、完全不知所措的无助样子,一股强烈的同情心还是压过了恐惧。她鼓起全部的勇气,声音微微发颤,小声地、试探性地问了一句:“奶奶……您,您好?您……需要帮忙吗?”
那个虚幻的鬼魂似乎感知到了这声充满善意的询问。她缓缓地、几乎是僵硬地低下头,那没有清晰面容的脸上,仿佛有两道无形的目光“看”向了苏晴晴的方向。
然后,她张开了嘴——那更像是一个光影构成的空洞——发出了一连串断断续续的、缺乏逻辑关联的、如同梦呓般的声音碎片。那声音飘忽不定,带着嘶嘶的杂音,像是从一个信号极差的旧收音机里传来:
“……糖……火候……要熬得,刚刚好……金黄金黄的……不能,太老……苦了……也不能,太稀……凝不住……”
“……小龙……要,威风……角……须子……要精神……麟片……要,一片一片地,画……清清楚楚……”
“……说好了的……放学……明天……明天,一准儿……就给你……带过来……”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一种执拗的、近乎于“魔怔”的重复感。仿佛是一台卡了带的、电池即将耗尽的老式复读机,固执地、一遍又一遍地播放着生命中最后,也是最深刻的那么几个音节片段,试图完成某个未竟的承诺。
“她在念叨什么?”林寻皱着眉,盯着那团人形的光影,语气里更多的是面对一件麻烦事的不解,而非恐惧。
星穹的AR眼镜镜片上数据流再次飞速刷新,她的分析冷静而迅速:“她的‘灵魂信息编码’已严重损坏且大量丢失。根据残余波动判断,她约百分之九十以上的记忆与人格数据都已经遗失殆尽。现在支撑她存在的,只剩下最后那段最为强烈、最为深刻的‘执念核心’。正在进行关键词匹配与行为模式模拟……分析结果:综合‘糖’、‘熬制’、‘画’、‘龙’、‘麟片’等关键词,以及她反复尝试的虚拟操作手势来判断,她生前有97.3%的概率是一位传统手工艺人。具体来说,她应该是专门制作一种名为‘糖画’的民间街头食品的艺人。”
“而且,”星穹的语气变得更加凝重,她调整了一下眼镜,指向鬼魂周围那些不断逸散的、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细微光点,“她的‘存在形态’非常不稳定,正处于持续的解体状态。我的传感器能清晰地检测到,她的‘灵体结构’正在不断地流失‘灵质’,就像是一个漏了气的气球,或者沙漏中不断减少的沙粒。根据当前逸散速度建立数学模型推算,最多再过一小时,她的灵体结构将无法维持基本形态,会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散,包括那份执念本身,也将不复存在。”
一个小时……
这个倒计时像一块无形的巨石,压在每个人的心头。时间如此紧迫,几乎让人喘不过气。在场的众人都感受到了一种无形的、却又沉重无比的压力。
那个自称(或者说,其执念核心被标识为)【孟奶奶】的鬼魂,似乎也感受到了自身时间的流逝,开始变得愈发焦躁。她不再停留在原地,而是开始在便利店里漫无目的地、焦急地飘来飘去。
她伸出那双完全由微弱光芒构成的、虚幻的手,颤巍巍地试图去拿起货架上的一包精致白糖。但是,她的手毫无意外地穿透了塑料袋,仿佛触摸的只是空气。她的光影脸上似乎流露出更深的困惑和焦急。
她接着又飘到旁边的饮水机旁,下意识地做出了一个拿杯子接水的动作,手指徒劳地在出水口下方晃动着。结果,依旧是毫无意义的重复。冰冷的不锈钢饮水机对她而言,如同隔着一个无法逾越的维度。
她无法触碰到这个现实世界的任何一件东西。她被彻底地困在了自己那个无法完成、也无法放下的执念里。只能一遍遍地重复着生前的动作碎片,眼睁睁地、或许也是麻木地,感受着自己正在一点一点地走向最终的、彻底的消亡。
那份深不见底的绝望与无助,虽然无声,却强烈地弥漫开来,感染了在场的每一个人,连空气都变得滞重而悲伤。
就连一向玩世不恭、嘴贱吐槽的墨菲斯托,此刻也忘了发表任何评论。他只是罕见地沉默着,看着那个可怜又固执的鬼魂,红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最终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轻轻的叹息。地狱恶魔似乎也能感知到这种源于“失落”的悲哀。
“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帮她?”林寻转过头,再次问向团队里最有可能给出方案的技术担当——星穹。他的语气虽然依旧平淡,但比起平时,多少透出一丝认真。
“理论上的解决方案是:必须找到这封‘黄泉来信’的真正收件人。”星穹的回答快速而清晰,却带着令人沮丧的难度,“让那个她心心念念要交付承诺的对象,亲口对她说一句‘我收到了’或者完成执念所系的那个动作。这或许能提供一个‘闭环’,消解执念,让她安息。否则……以她目前的状态,没有任何常规或非常规手段能阻止灵体结构的熵增崩溃。”她给出了一个近乎于“不可能完成”的答案。
收信人的名字早已模糊不清,或许经历了太漫长的时光而湮灭。要在茫茫人海中,去寻找一个几十年前、甚至可能更早以前的人,这无异于大海捞针,更何况他们只有不到一小时的时间。
眼看时间一分一秒地无情流逝,孟奶奶的身体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越来越透明,边缘处已经开始像烟尘一样飘散消失。绝望的气氛越来越浓。
就在所有人都认为已经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看着悲剧发生的时候。
一个一直沉默着、几乎要被遗忘的身影,动了。
是王大爷。
他缓缓地放下了手中那份似乎永远也读不完的旧报纸,动作带着一种不同以往的沉重感。他慢慢地站了起来,背似乎比平时更驼了一些。他没有立刻去看那个在空中焦急徘徊的鬼魂,而是先闭上了眼睛,深深地、极其缓慢地吸了一口气,仿佛在努力捕捉空气中某种极其微弱、转瞬即逝的信息。
他的鼻翼微微翕动,眉头先是紧锁,继而慢慢舒展,脸上露出了一种极其复杂的、混合着“深切怀念”、“无尽伤感”与最终“豁然了然”的神情。那是一种穿越了漫长时光隧道后,终于找到失落记忆碎片的表情。
然后,他睁开眼睛,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的一切,回到了遥远的过去。他用一种异常沙哑的、仿佛也是从遥远旧时光里传来的、饱经风霜的声音,缓缓地、一字一句地说道:
“是……麦芽糖……混着……一点点……蜂蜡的……味道。”
“还有……那熬糖的时候……火候万一大了……那一丝丝……独特的……焦糊味儿。”
“这个味道……”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我……有……整整五十年……没闻到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