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府雕梁画栋间,往日里萦绕着的那股子闲适与宁谧,此刻却被一种沉甸甸的低气压所取代,廊下那株老桂树散发出的甜香都带着几分滞涩。
一道纤细的身影,裹挟着风,从回廊尽头跌跌撞撞地奔来。她身形单薄,像一只受了惊的蝶,翅膀微微颤抖,脚步慌乱,带着一阵急促而凌乱的风,卷起裙摆翻飞如残破的蝶翼。
她一路疾行,脚步声急促得近乎慌乱,踢踏踢踏地踏过青石板的回廊,惊得廊下笼中的雀儿扑棱着翅膀,发出几声惊慌的啼鸣。沿途过往干活的人,一个个瞪大了眼睛,脸上写满了错愕与不解,却无人敢出声阻拦,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位平日里端庄优雅的苏家大小姐,此刻如同失了魂般,径直穿过层层回廊。
她全然无视了沿途下人此起彼伏的惊愕问安声,那些声音在她耳中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屏障,听而不闻。她一门心思地朝着府邸最深处,那座独属于苏老爷子的清幽院落奔去,眼中只有那个能给她安全感的身影。
“爷爷!”
人还未到,一声哽咽的呼唤已经划破了小院的宁静。那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裹挟着压抑已久的委屈与恐惧,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激起层层涟漪,打破了这方小天地的静谧。
这声音,带着颤抖,带着哭腔,带着某种难以言说的悲戚,在空旷的院落里回荡,撞在墙上,又反弹回来,与原本的寂静交织成一种奇异的声响。
苏雅琴终于踉跄着冲进了书房,脚步虚浮,险些被门槛绊倒。她扶着门框,胸口剧烈起伏,喘息声与哽咽声混在一起,在空旷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平日里那双清亮傲然的杏眼,此刻红肿得厉害,像熟透的桃子一般,轻轻一碰似乎就能挤出水来。泪水早已模糊了她的视线,在精致的脸颊上蜿蜒成河,冲刷着脂粉,晕染出一片片暗色的痕迹。
精心梳理的发髻也散乱了,几缕发丝挣脱了束缚,垂在脸颊两侧,随着她急促的呼吸微微颤动。发间斜插的翡翠簪子也歪了几分,几颗翡翠珠子碰撞着发出清脆的声响,与书房里凝重的气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她抬手胡乱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却越抹越乱,反而将泪水晕染得更加斑驳。
看起来狼狈又可怜!
苏老爷子身姿挺拔,立于宽大的红木书案后,宽大的衣袖随着他腕间力道轻轻鼓荡。他屏息凝神,周身气息沉静如水,唯有那双布满岁月沧桑却依旧锐利的眼睛,在宣纸与笔尖间来回巡视。
手中狼毫笔杆在他指间灵巧转动,笔锋游走于宣纸之上,每一笔落下都力道均匀,墨迹饱满。那“静”字眼看就要收笔,笔锋已至捺画的捺脚处,只需轻轻一点,便可收势。
正此时,院外那声带着哭腔的“爷爷!”破空而来,声音里透着难以掩饰的慌乱与悲戚,与平日里苏雅琴清亮高傲的音色判若两人。
这突如其来的呼喊,裹挟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直直撞入苏老爷子耳中。
苏老爷子手腕微微一颤,笔尖悬在半空,那捺脚处原本蓄势待发的最后一笔,因这一声呼喊生生顿住。他眉心微不可察地蹙了蹙,心中暗惊,这丫头向来沉稳,何事能让她如此失态?
这一停顿,那“静”字的捺脚处便留下了一抹未能完全收住的墨迹,晕染开来,破坏了整字的平衡。苏老爷子目光扫过那略微狼藉的笔势,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随即缓缓将笔搁回笔架,周身气息也随之沉了几分。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书房的扇门,一眼便望见踉跄奔来的苏雅琴。她发髻松散,几缕发丝狼狈地黏在额角,原本白皙的脸颊此刻泛着不正常的潮红,眼眶红肿,泪水冲刷过的痕迹清晰可见。
看到孙女这副模样,苏老爷子平和温润的面容瞬间紧绷,眼底深处似有风暴凝结。他缓缓迈步绕过书案,每一步都带着上位者的压迫感,却又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关切。
泉城这地界,苏家虽不及那些百年世家底蕴深厚,却也绝非等闲之辈。他苏正廷跺一跺脚,泉城地面都要颤三颤,这城中谁人不知他孙女苏雅琴是听雨阁年轻的家主,年纪虽轻,却手段老辣,寻常人莫说欺负,便是多看一眼都要掂量三分。
可如今,他这宝贝孙女竟被人欺负到如此境地,那张向来带着几分倔强的脸上,此刻只剩下脆弱与委屈。他心中怒火渐起,面上却愈发平静,只是那双锐利的眼睛,已悄然眯了起来,眼底寒光闪烁。
他实在想不出,究竟是谁,竟敢如此胆大包天!
“琴儿!”苏老爷子心头一紧,他急忙放下手中的紫毫笔,生怕慢了一步,孙女就要在他眼前消失一般。
绕过那张雕刻着祥云瑞兽的红木书案,步履匆匆,哪里还有半分平日里沉稳持重的模样?他快步上前,一把拉住苏雅琴冰凉颤抖的手,那触感,像握住一块千年寒冰,直刺得他心底发疼。
入手一片湿凉,不知是汗还是泪,这两种液体混合在一起,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粘腻与脆弱。他心疼地将孙女引到旁边的太师椅上坐下,那椅子是上好的紫檀木制成,冬暖夏凉,可此刻,却似乎也无法驱散孙女身上的寒意。
苏老爷子声音放得极柔,柔得像春日里拂过柳梢的微风,带着不容置疑的安抚力量,“不哭,不哭,快坐下,跟爷爷慢慢说。别怕,有爷爷在,谁也别想欺负你。”
他轻轻拍着苏雅琴的后背,“天塌下来,有爷爷给你顶着!咱们苏家的孙女,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委屈?告诉爷爷,爷爷替你做主。”
“告诉爷爷,是哪个混账东西,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给我孙女气受?”苏老爷子的语气陡然一冷,如同寒冬腊月的北风,刮得人骨头缝里都疼。
若是让他知道是谁,定要叫他知道知道,什么叫做后悔来到这个世上!
苏雅琴见到最疼爱自己的爷爷,就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满腔的委屈如同决堤的洪水,再也无法抑制,汹涌澎湃地涌了出来。她抽噎着,断断续续地开始叙述,每一个字都带着浓重的哭腔,仿佛要把所有的委屈都倾诉出来,才能稍微缓解心中的痛苦。
“爷爷,不是咱们泉城的人,是......呜呜呜~”苏雅琴说着说着,又开始哭了起来,那哭声,像一只受伤的小兽,悲鸣而无助,“是陈.....陈阳那个王八蛋!他...他竟然敢......”
“陈阳?”苏老爷子听完不由皱起了眉头,眉头紧锁,几乎能夹死一只蚊子,“江城的那个陈阳陈老板?这距离咱们十万八千里呢,他怎么惹到你的?”
“不是......”苏雅琴抬起手背擦了一下泪水,那泪水却像是断了线的珠子,越擦越多,根本止不住。她噘着嘴,一脸委屈地看着自己的爷爷,那模样,像一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小孩子,急切地想要得到家长的安慰,“他来泉城了,我想着......”
她自然是不会将事情的原委和盘托出的,尤其是那些她如何处心积虑,动用关系和财力,抢先一步从原主手中高价买下韩宅,又如何指挥手下人将宅子里里外外、犄角旮旯像篦头发似的刮了一遍,确认没有明显遗漏后,再故意放出风声,引人上钩,最终将这座她认为的空壳宅院,巧妙地转卖给了初来乍到的陈阳……
这些精心设计的局,她一个字都没提,在她此刻的叙述里,她只是一个慕名而来、抱着切磋交流心态的同行后辈。
“爷爷,这不是这两年,听闻陈阳在古玩鉴赏界声名鹊起,我听说他在泉城买下了韩宅,”苏雅琴抽噎着说道,“我本着'遇高人焉能失之交臂'的心思,想着同为年轻一辈,切磋交流一番也是好的......”
“所以你就主动去找他了?”苏老爷子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是啊,”苏雅琴点点头,泪珠又滚落下来,“我抱着雅士之风,专程去了韩宅拜访,想与这位传说中的年轻才俊较量一下眼力,互相学习进步。”
“可谁知道......”她的声音哽咽得更厉害了,“那个陈阳根本就没把我放在眼里,也根本没把我们苏家放在眼里。”
“爷爷,他那副嘴脸,我这辈子都忘不了!”苏雅琴激动地抓紧了爷爷的手,“他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看什么不入流的跳梁小丑一样,居高临下,充满轻蔑!”
“嗯?”苏老爷子的脸色更加阴沉。
“还有更过分的!”苏雅琴继续控诉道,“他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故意用言语设下圈套,引导我做出错误的判断!”
“然后他就开始极尽嘲讽之能事,将我苏雅琴,将我们听雨阁的颜面,踩在脚下反复摩擦!”苏雅琴越说越激动,泪水簌簌而下,“爷爷,您是不知道当时在场有多少人,他们都看着我出丑,看着我们听雨阁的笑话!”
“那陈阳还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仿佛欺负了我,就能显得他多么了不起似的!”
“爷爷,我从小到大,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委屈啊?”苏雅琴彻底哭成了泪人,将脸埋进爷爷的衣袖里,“我本是抱着学习交流的心去的,可他却这样羞辱我,这分明是不把我们苏家放在眼里啊!”
苏雅琴添油加醋地描绘了陈阳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脸,将自己塑造成了一个单纯受辱、无力反抗的弱者形象。
“……爷爷,他根本就是看不起我们苏家,看不起听雨阁!众目睽睽之下,他把我当傻子一样耍弄!”苏雅琴越说越激动,刚刚止住一些的泪水又滚落下来,她用力摇晃着苏老爷子的手臂,声音带着哭腔和愤懑,“爷爷,您得给我做主!绝不能就这么轻易放过那个陈阳!”
“不然……不然您孙女我这口气咽不下去,听雨阁日后在泉城古董圈,还怎么抬得起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