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二十五,郧西,雁荡山。
晌午,一支由二三十辆马车和数百人组成的队伍,由西北向东南穿越雁荡山谷。
稀稀拉拉的队伍中,人人披麻戴孝,个个满面哀愁,二三十辆挂着引灵幡,垂着招魂铃,插着亡魂伞的马车在狭长的山谷中排成一字长蛇,浩浩荡荡数百人,前后延绵二三里,皆垂头丧气,一声不吭,脚步沉重,徐徐而行。
队伍中最引人注意的是行进在中间的一辆八轮大马车,车上空无一人,四个车夫均牵马徒步,偌大的马车上只有一口朱红鎏金的楠木棺椁,前后刻有太极八卦阴阳符纹,左右是用青、黄、金三色绘出的龙凤图腾。
棺前悬着一对长幡,上题“清风羽化去”,下写“仙界呈圣明”。
紧随八轮马车之后的是一辆四轮马车,车上同样是一口棺材。与前者不同,它是一口黑漆松木棺,上绘“北雁南归”与“七彩祥云”,前悬两条白绢长绫,上书“鹃啼五夜凄风冷”,下文“鹤唳三更苦雨寒”。
论规格制式,后者皆远远不如前者。只因两位亡者无论是身份地位,还是名声威望,皆判若云泥,相差悬殊。
前棺的主人,乃是中原武林的泰山北斗,武林二宗之一的武当派掌门人,清风。而后面棺材的主人,则是昔日的贤王府七雄之一,江湖中大名鼎鼎的“千里独行剑”雁不归。
这支阵仗颇大的队伍,十之八九是由以孤日、孤月为首的武当弟子组成。另外十之一二,则是以凌潇潇为首的少数贤王府弟子,这些人不是贤王府的元老旧部,而是在凌潇潇掌权期间新招募的手下。
清风一死,凌潇潇失时落势,大部分新募弟子担心受到牵连,纷纷作鸟兽散,只有极少数忠实拥趸愿意继续追随在凌潇潇左右,比如刘忠、刘义兄弟。
虽然刘氏兄弟曾经的身份是武当的外宗弟子,但在人才济济的武当却迟迟不受器重。然而,自从他们被清风安排到贤王府,反倒是龙入海、虎归山,深得凌潇潇赏识并常常委以重任,遇到伯乐的刘忠、刘义也自然对凌潇潇心怀感激,惟命是从。
一来二去,刘氏兄弟就变成凌潇潇的心腹。当初在凌潇潇为贤王府招募新人时,有不少就是刘忠、刘义举荐的。
时至今日,刘氏兄弟仍对凌潇潇不离不弃,对于性情忠勇的哥哥刘忠而言,自是心甘情愿,投桃报李。但对于天性狡黠的弟弟刘义而言,更多的却是权衡利弊之后做出的选择。
二三十辆马车装的满满当当,除两口棺材和少量的应用之物外,其余大部分都是凌潇潇从贤王府带出来的“贴身家当”。
毕竟,此番离开洛阳城,对生活在贤王府大半辈子的凌潇潇而言,无异于举家搬迁,此生此世恐怕再无重返的机会,因此她需要带走的东西自然有多无少。
虽然谢玄三令五申对凌潇潇严加防范,但以林方大为首的贤王府弟子大都碍于凌潇潇和洛凝语的特殊身份和昔日情义,既不能也不愿过多干涉,更不敢横加阻拦。
面对凌潇潇“抄家式”的搬东抬西,他们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其实,凌潇潇和孤日、孤月十分担心夜长梦多,一行人早在五月初八便匆匆离开洛阳城,甚至连清风和雁不归的“头七”都没来得及过。然而,或是因为人事繁多,又或是因为带着两口棺材的缘故,他们南下的速度很慢,每日赶路不过三五十里。
非但如此,当他们行至邓州地界时,忽闻隋佐和他的五千兵马被金复羽屠戮殆尽,又得知宋蒙两国皆因此而变得风声鹤唳,在南北交界布下重兵,局势十分紧张,凌潇潇等人担心继续南下会遭受莫名的变数和未知的凶险,于是临时改道向西绕行,待平安过境后再转道向东,由郧西折返武当。
一来一去非但平添数百里的路程,而且浪费好几天的时间,以至于半个多月过去,他们仍未抵达武当山。
值得一提的是,数百之众一路走来竟是异常的安静,鲜有人开口说话。尤其是关于锄奸大会的事,众人更是十分默契的三缄其口,避而不谈。
“两位师叔,我们距武当还有多远?”
“穿过雁荡山,再走半日即可抵达凤凰城。”前边的一辆马车内,面对凌潇潇的询问,孤日率先开口作答:“进了凤凰城就等于到了武当山,万事皆休。”
“不错!”面对双目无神,脸色憔悴的凌潇潇,孤月不禁发出一道叹息,“潇潇,你们回到武当就等于回家,虽然掌门他……不过你放心,只要有我们在,一定不会让你们受半点委屈。”
自从清风殒命,凌潇潇被迫交出贤王府的大权,孤日、孤月对她的称呼也渐渐发生改变。之前要么唤她“小姐”,要么唤她“洛夫人”,而今却唤其“潇潇”。
虽然听上去更显亲近,多出一些长辈对晚辈的关切,但似乎也隐隐约约地少了几分恭敬。
“我不关心其他的事,只想让爹和不归可以早点入土为安。”凌潇潇面无表情地回应一句,而后又将干柴枯瘦的手轻轻搭在一旁的洛凝语的肩上,忧伤道,“也想让我一双可怜的儿女可以早点安顿下来,不必再担惊受怕。”
然而,面对凌潇潇的关心,被折磨的面黄肌瘦的洛凝语却如一尊雕塑般静静地坐在旁边一动不动,瘦弱的身体随着马车的颠簸而轻轻摇晃,一双倦乏而空洞的眸子透过车窗呆呆地凝望着远方,不知在想什么。
“虽然这一次我们暂时落于下风,但武当根基仍在,江湖威名仍在。”孤日安抚道,“有道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即使掌门不幸仙逝,天下也无人敢轻易招惹武当。”
孤月随声附和:“这一路我们毫不掩饰自己的身份,却从未遇到半点麻烦,由此足见武当在江湖中的威慑力依旧不减当年。”
“但我们不能依仗昔日的辉煌应对当下错综复杂的时局。实不相瞒,这些日子老夫百感交错,寝食难安,以为眼下的武当群龙无首,固然威名犹在,但断难久持。当务之急,是尽快推举出一位贤能之才主持武当大局。”孤日似乎远不及孤月那般乐观,语气深沉地说道,“武当正值危急存亡之秋,必须有人站出来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否则难以扭转逆势。”
“按照武当的规矩,继任掌门应该由前任掌门钦定,可眼下……已无此机会。所以依老朽之见,如今有资格担此大任者,唯有孤日师兄你!”孤月思忖道,“论武功、论品行、论辈分、论资历、论威望……试问武当上下有谁能和师兄你相提并论?”
言至于此,孤月又将别具深意的目光投向沉默不语的凌潇潇,语重心长地说道:“潇潇,掌门尸骨未寒,我们实不该讨论这些事。可现下的中原武林动荡不安,稍有不慎便会坠入万丈深渊,武当百年基业……绝不能在我们手里出现一丝一毫的闪失。老夫相信,掌门在天有灵也希望我们败而不馁,早日重振武当。”
孤月的一席话虽然说的冠冕堂皇,但凌潇潇却深知自己现在的处境和孤月话中的深意,故而强压着愤懑之情与厌倦之意,勉强应答:“孤月师叔所言甚是,现在也只有孤日师叔才能率领武当走出困境。”
“非也!”
面对孤月和凌潇潇的恭维抬举,孤日却宠辱不惊地缓缓摇头:“老夫年事已高,难以担此重任。更何况,当今武林是年轻人的天下,未来能和柳寻衣、金复羽、陆庭湘、秦苦这些人一较高下的,必是英姿豪迈,壮志凌云的年轻人,至少也是雄视古今的春秋鼎盛之辈,而绝非我们这些来日无多的老家伙。倘若武当不能顺势而为,只会暮气渐生,后继无力,终究难逃衰败的下场。”
“这……”孤日的决绝,令心存期待的孤月和言不由衷的凌潇潇皆感到一丝意外,不由地一阵语塞。
“唉!其实最令老夫犯难的,也恰恰是武当的年轻一辈。”孤日叹道,“纵观一众年轻弟子,胸怀大志者不在少数,但名实相副者却寥寥无几。倘若比较当年的洛天瑾,更是相差十万八千里。而今形势紧迫,我们既不能对他们全盘否定,又不能盲目推举,实在两难。”
“不知师兄的意思是……”
“眼下没有其他法子,也只能从中选出一位相对优异者,先稳住大局,再慢慢历练。”
“这……”孤月眉头紧锁,似乎他对此事有不同的见解,“众多年轻弟子中,唯一能拿出手的当属郑松仁。只不过……此子虽勤奋有余,奈何资质平平,日后恐难有太大作为。更何况,他也远远没有师兄刚刚所说‘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的本事。其他弟子尚不如郑松仁,更不必提。依我之见,掌门之位非同小可,与其冒险推举年轻人,倒不如由师兄你出任掌门之位,亲自栽培这群晚辈后生,三五年后再让贤也不迟。倘若师兄担心自己年事已高,精力有限而无暇旁顾,那也可以……”
言至于此,孤月颇为谨慎地偷偷瞄了一眼孤日的反应,而后轻咳两声,一本正经地说道:“也可以让孤星、孤辰暂居尊位,他二人年方六旬,虽然资历和威望比师兄稍逊一筹,但……好歹位于‘武当四象’之列,德行武功皆远胜年轻弟子,必能稳中求进,大有所为。”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