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将灰岩城洗刷了一夜,清晨时分,天空泛着湿润的灰白。
码头上的石板路湿漉漉的,倒映着早起忙碌的人影和货堆的轮廓。
空气清冷,带着雨后的清新和海水的咸味,暂时压住了往日混杂的尘嚣。
狐半棠醒得比码头的第一遍钟声还早。
海螺巷的铺位里,同屋的人还在酣睡,发出高低起伏的鼾声。
她轻手轻脚地爬下床铺,用昨晚存在破陶罐里的一点冷水漱了漱口,用袖子擦了把脸,拿起靠在床头的小包袱——里面是她所有的家当
换洗衣物、积攒的角子、老妈子给的布帕,还有那块木工牌,她悄无声息地出了门。
巷子里积着水洼,倒映着渐亮的天光。
早点摊子已经支起来了,麦粥和烤饼的香气在潮湿的空气里格外诱人。
狐半棠摸了摸口袋里冰凉的角子,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到一个头发花白、手脚麻利的老妇人摊子前。
“麦粥一碗,不加糖。”她低声说。加糖要贵半个小钱。
老妇人舀了满满一陶碗稠厚的麦粥递给她,又塞给她一小块粗盐。“天凉,喝点热的。盐自己掰着放。”
狐半棠道了谢,捧着温热的陶碗,靠在旁边一个废弃的木桶上,小口小口地喝起来。
麦粥没什么味道,但滚烫熨帖,从喉咙一路暖到胃里。
她掰了一丁点盐粒放进去,搅了搅,味道依然寡淡,但能补充体力 她吃得很仔细,把碗边都刮干净了。
码头的钟声“铛——铛——”地响了起来,浑厚悠长,穿透晨雾。
狐半棠把陶碗还给老妇人,紧了紧衣服,向着仓库方向走去。
老约翰今天到得比平时早些,正拿着一块粗布,擦拭着挂在门口那个旧算盘上的雨水。
看到狐半棠准时出现,他没什么表示,只是侧身让她进了仓库。
“今天活多。”老约翰一边挂好算盘,一边说:“‘信风号’晌午前要到,有一批从南边群岛来的香料和染料要入库,得提前把丙区靠东面的位置清出来。”
“还有,前两天那批桐油和苎麻的尾款结算单,对方今天会派人来取,你核对好了放在我桌上,另外,日常零碎货的盘点不能落。”
他说话又快又急,像在布置作战任务。
狐半棠静静听着,点点头表示明白,她已经熟悉了仓库的分区,丙区靠东面目前堆着一些过季的渔网和旧帆布,需要挪到后面的戊区去。
她先去找大礁和阿豚。两人通常会在码头装卸区等活,果然在一处避风的货堆后面找到了他们,正就着热水啃着干粮。
“大礁哥,阿豚哥,老约翰说丙区东面要清出来,让挪渔网和旧帆布到戊区。”狐半棠直接说明来意。
大礁咽下嘴里的食物,拍了拍手上的渣子:“行,知道了。那堆东西不轻,还得整理,我俩这就过去。”
阿豚也憨厚地点点头。
“麻烦你们了,我去准备登记挪货的单子。”狐半棠说完,便先回了仓库。
她找出挪货登记册和标签,按照老约翰教的格式,预先写好品名、数量、原位置、目标位置。
等狐半棠拿着东西和一小捆麻绳走到丙区时,大礁和阿豚已经开始干了。
他们力气大,动作也熟练,将捆好的渔网和卷起的旧帆布扛在肩上,稳步走向戊区。
狐半棠则跟在后面,每挪走一批,就在对应的货位贴上标签,在登记册上记一笔,同时检查挪走后的地面和货架是否需要简单清扫。
三人配合,话不多,但效率不低。
刚清出一半的位置,仓库门口传来一个年轻陌生的声音:“请问,老约翰先生在吗?”
狐半棠抬头看去,是个穿着半旧但整洁布衫的年轻人,手里拿着一个皮质的文件夹,神情有些拘谨。
“约翰先生在里间核对账目。请问您是?”狐半棠走过去。
“哦,我是‘顺流商会’的伙计,姓陈,来取之前桐油和苎麻的尾款结算单。”年轻人客气地说。
“请稍等。”狐半棠记得这件事。
狐半棠走到老约翰的桌前,从一叠已处理好的单据里,找出了对应的那份结算单,又打开旁边的铁盒,核对了一遍上面的印章和数字,确认无误。
她拿着单子走回来,递给那年轻人:“陈先生,这是结算单,请您核对一下金额和条款。”
年轻人接过,仔细看了一遍,点点头:“没错,是这个数。谢谢姑娘。”
他将单子小心地收进文件夹,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盖了火漆印的信封
“这是我们商会给老约翰先生的回执,麻烦转交。”
狐半棠接过信封,年轻人便告辞离开了,她将信封放在老约翰桌上显眼的位置,用墨水瓶压住一角,然后继续回去帮忙清货。
快到晌午时,丙区东面终于清理出来了。大礁和阿豚累得满头大汗,坐在清理出来的空地上歇气。
狐半棠给他们各倒了一碗凉开水。
“谢了,半棠妹子。”大礁咕咚咕咚喝完,用袖子抹了把嘴:“这‘信风号’的货听说挺金贵,香料染料,怪不得要腾这么干净地方。”
“嗯,约翰先生是这么交代的。”狐半棠也喝了口水。
她对这些货物的具体价值没有概念,只知道需要格外仔细。
这时,老约翰背着手踱了过来,看了看清理出来的区域,还算满意。
“行了,地方差不多了。你俩歇会儿,下午‘信风号’的货到了,还得靠你们搬。”他又看向狐半棠,“尾款单子给了?”
“给了,顺流商会的陈伙计。这是他们的回执。”狐半棠指了指桌上的信封。
老约翰拿起信封,拆开看了看,哼了一声:“算他们识相。”
他把信纸随手塞进抽屉,看了眼墙上的钟:“到饭点了。下午估计有的忙,都吃饱点。”
午饭依旧是那个少年送来的大桶炖菜和黑面包。
今天菜里多了几片肥肉,油花浮在表面,香味浓了些,四个人围坐着,默默地吃着。
大礁和阿豚吃得很快,显然是体力消耗大,狐半棠也加快了速度,她知道下午的入库是重头戏。
刚吃完饭,还没收拾完碗筷,就听到仓库外传来一阵不同于往常的喧哗和车马声。
老约翰立刻放下碗,站了起来:“怕是‘信风号’的货提前到了。走,出去看看。”
果然,仓库门口停着三辆由健壮骡子拉着的平板货车,车上堆着盖着防水油布的木箱和麻袋。
一个穿着体面短褂、戴着眼镜的账房先生模样的人,正在和一个码头管事交涉。
旁边站着几个押运的伙计,神色警惕地看着周围。
老约翰迎了上去,和那账房先生寒暄起来,互相验看了货单和交接文书。
狐半棠站在稍后一点的地方,观察着,这些货物显然比平常的桐油、铁钉要讲究,木箱用的是好木头,棱角包着铁皮,麻袋的质地也更细密。
手续办妥,老约翰回头喊道:“大礁,阿豚!卸货!轻拿轻放,磕坏了咱们可赔不起!”
“丫头,你拿着副单,跟着点,核对箱数、袋数和外包装标记,每搬进去一批,就在单子上划掉!”
紧张的入库工作开始了。
搬运的不仅是大力的大礁和阿豚,老约翰还临时从码头叫了两个力工。狐半棠手里拿着货单的副本和一支炭笔,紧紧跟在旁边。工人们喊着号子,将沉重的木箱或大袋香料扛进仓库,小心翼翼地放在清理出来的丙区东面。
“沉香料,编号南七箱,一箱!”
“靛青粉,大袋,标记蓝圈,三袋!”
“胡椒粒,中箱,编号胡卯五,两箱!”
狐半棠全神贯注,眼睛盯着货物上的标记,耳朵听着工人们的报数,手里快速地在单子上对应的条目旁做记号,同时心里默数着总数。仓库里弥漫开各种浓烈而陌生的气味,辛辣的、馥郁的、清苦的,混合在一起,有些呛人,但似乎也代表着某种遥远地方的繁华。
搬运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所有货物终于安全入库,堆码整齐。狐半棠手里的副单也勾画得密密麻麻。她将单子递给老约翰,老约翰又和那位账房先生拿着正本,一箱一袋地最后清点复核。
“数目、标记,全部无误。”账房先生满意地点点头,在交接文书上签了字。
老约翰也松了口气,脸上难得露出一丝笑意:“合作愉快。下次有好货,还请多关照。”
送走了账房先生和押运伙计,老约翰看着堆满小半个丙区的贵重货物,搓了搓手,转头对大汗淋漓的力工们说:“今天辛苦各位了,工钱加两成。大礁,阿豚,你俩带他们去老汤那儿喝碗酒,算我的。”
力工们高兴地应了,跟着大礁阿豚走了。
仓库里暂时安静下来,只剩下老约翰和狐半棠,以及满屋奇异的香料气味。
“丫头,今天做得不错,没出岔子。”老约翰难得地夸了一句,虽然语气还是干巴巴的,“这批货值钱,也扎眼。从今天起,每天早晚,你单独清点一遍这里的数目和封条,记在单独的细账上,只给我看。明白吗?”
“明白。”狐半棠应道。她知道这是额外的责任,也代表着一种信任。
“行了,也折腾一下午了。把日常盘点收个尾,今天就早点回去歇着吧。工钱照全天算。”老约翰摆摆手,自己则走到那批新货前,背着手,仔细地察看起来,像在欣赏珍宝。
狐半棠默默回到自己的角落,继续完成上午被中断的日常零碎货盘点。她做得很认真,但效率很高,不到半个时辰就弄完了。将盘点结果放在老约翰桌上时,老约翰还在新货区转悠。
“约翰先生,盘点完了。我先走了。”狐半棠说。
“嗯。”老约翰头也没回。
走出仓库,夕阳的余晖将码头染成了金色。
海面波光粼粼,归帆点点。一天的劳累后,此刻的宁静让人感到格外充实。
狐半棠没有直接回海螺巷。她在码头边找了个安静的石墩坐下,看着忙碌渐渐平息的港口。
口袋里装着今天全额的两个角子,加上之前攒下的,她数了数,有十几个了。
这是一笔小小的财富,让她心里踏实了不少。
她想起老妈子说的,她有个表亲开杂货铺。
或许,过两天可以去看看?不是急着找新的依靠,而是觉得,也许可以买点真正属于自己的、必要的生活用品,
比如一个结实点的水杯,一块厚实点的肥皂,或者……一双更合脚、底子更软的鞋。
她现在穿的还是船上给的那双旧鞋,底子薄,走久了硌脚。
正想着,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在旁边响起:“狐姑娘?”
狐半棠抬头,看到是那天来取结算单的顺流商会伙计,姓陈的那个年轻人。他手里提着个小布袋,似乎刚办完事。
“陈先生。”狐半棠站起身。
“叫我小陈就好。”年轻人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刚去那边货栈办点事,看到你坐在这儿。在……看海?”
“嗯,歇会儿。”狐半棠点点头。
“那天多谢你了,单子交接得很顺利。”小陈说,他看了看狐半棠简单甚至寒酸的衣着,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
“狐姑娘是在老约翰先生的仓库做活吧?我看你做事挺仔细的。”
“我们商会码头仓库那边,其实也常需要人手理货对单,活计跟这边差不多,但东家待人宽厚些,工钱……也略好一点。”
”你要是哪天……嗯,我是说,如果想换个地方,可以到顺流商会码头办事处问问,就说是我介绍的。”他似乎怕唐突,说得有些磕巴。
狐半棠有些意外,没想到会收到这样的邀请。她礼貌地点点头
“谢谢陈先生好意。我目前在这里做得还行,老约翰先生虽然严厉,但也没亏待我。以后若有机会,我会考虑。”
“那就好,那就好。”小陈松了口气似的:“我就是随口一提。那你忙,我先走了。”他摆了摆手,提着袋子快步离开了。
狐半棠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心里没什么波澜。
换地方?暂时她没想过。老约翰这里虽然苛刻,但环境熟悉,工作也上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