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的品酒会上,梧惠和莫惟明换上了一身既不过于随意,也不太隆重的日常正装。
会场内酒香四溢,衣着光鲜的男女们低声谈笑。两个人的兴趣都不在这里。他们有目的性地环绕场地,舱内舱外都找了几圈,终于发现了九方泽。他正独自站在一张铺着白色桌布的长桌旁,手里端着一瓶深琥珀色的洋酒,对着光线仔细端详着标签上的文字。
两人走到他身后。梧惠有些拘谨地打了个招呼:
“……九方先生。”
九方泽早察觉到身后有人。他终于转过身,露出了然的表情。
“噢。是你们啊。怎么了?”
莫惟明和梧惠交换了一个眼神,各自仍是一阵踌躇。最终还是莫惟明先开了口。
“昨晚……抱歉,没能站出来为你说话。”
九方泽闻言,反而轻松地摆了摆手:“无所谓。我本就不希望你们为我出头。曜州的小市民得罪这群人,没有任何好处。”
梧惠仔细观察他的表情,忍不住问:
“总感觉……你今天心情意外地不错?是有什么好事吗?”
“啊。也没什么特别的。”九方泽将手中的酒瓶放回桌上,“只是刚才九爷过来打了招呼,说今天的展品,我可以随意挑选一些作为礼品。不过我暂时还没看到特别感兴趣的。”
梧惠和莫惟明下意识地对视了一眼,心中同时升起一个念头:每一天的活动主题,当真与每位星徒的风格或爱好有关?这岂不是意味着,殷社对他们每个人的了解和掌控,比他们想象的还要深入吗。
莫惟明沉吟道:“今天的主题品酒会,好像是昨天晚上敲定的吧?听说又是殷社请了某位大人物,然后当众从箱子里抽纸条决定的。可那会儿……我们还在会议室里争执不休。”
他与梧惠都记得,这与第一天的流程不同。初登船时,本就是必然会进行到后半夜的狂欢会,所以主题是在他们私人的会议结束后,才定下的第二日内容。
梧惠顺着他的思路点头:“所以,反过来推论,如果能提前知道第二天的活动主题,是不是也能大致猜到,谁会成为当日的‘赢家’,谁会获得发言权?”
九方泽略显疑惑:“你们说的是什么?”
莫惟明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九方先生,您是什么时候,在什么情况下,暴露了您对酒类有所喜好这件事的?殷社似乎对此有所了解。”
九方泽愣了一下,随即失笑:“这也谈不上是多大的爱好吧?不过,我第一次乘坐殷社的船时,确实已经拿过他们自取的酒水。我本不打算乱动别人的东西,还是他们的船员告诉我,可以随便拿取,不用太在意。”
莫惟明立刻想到了,九爷曾与他聊过天——讲解过蓝珀相关信息的、高高的了望塔。视野极佳的位置,整艘甲板的活动几乎一览无余。想到这儿,他不禁下意识地抬头,透过舷窗看向那些高处的观景廊和窗台,暗自思忖此刻那里是否也正有目光投下。
之前和徵私下谈话的那个堆满牡蛎壳的狭窄平台,或许正因为其隐蔽和不起眼,才成了一个难得的死角。不过也说不准暗中有眼,还是应万分小心。
九方泽接着说:“其实刚才和九爷谈话时……我最终谢绝了他们之前的提议,不打算随他们的船队出海了。”
梧惠有些惊讶:“果然聊了这件事吗?您竟然拒绝了。不过,曜州还在封城阶段,原则上不允许任何人出境吧?即使是殷社这样的集团……”
莫惟明则若有所思:“不好说。按照目前的情景看,殷社会向公安厅提交特别申请,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毕竟羿晖安也表现出了兴趣,不是吗。”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讽。九方泽对此不置可否,只是说:
“不过九爷似乎并不在意我的拒绝,依然大方地让我挑选礼品。可能我存在与否,确实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梧惠犹豫了一下,还是轻声问:“我可以问……为什么拒绝吗?是因为那边很危险?”
九方泽微微摇头:“危险只是一方面的事。目前来看,我还得留在曜州。至少,得守着虞家的宅院,尽到最后的责任。我最近一直在整理虞家的族谱,试图寻找到那片宅基地法律上的顺位继承人。等到曜州解封,通讯恢复,总要有人去联络他们,处理这些后续的手续。无论如何,虞小姐还活在世一天,我就仍是虞府的内务总管。”
梧惠有些佩服。
“也是,虞家家大业大,枝繁叶茂,总该有些远房亲戚什么的。”但她顿了顿,声音不自觉地放得更轻,“不过……难道说,您已经……已经做好准备了吗?”
莫惟明当然知道所谓的准备——送走虞小姐的准备。
九方泽的神情一如既往的平静。这些话不会引起他任何的波澜。就好像,他已在心中设想了一千次一万字,只差转变为客观事实。
“嗯。既然答应了的事,总是要做到的。”
此时,莫惟明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地闪动了一下。
“莫非你……已经掌握了某种方法吗?”
九方泽没有立刻回答。他的视线快速扫过周围熙熙攘攘、端着酒杯交谈的人群,这里显然不是谈论这种话题的地方。他微微颔首,示意了一下通往室外的方向,低声道:
“这里人多眼杂,借一步说话。”
三人来到开阔的甲板上。海风轻抚面庞,一望无际的碧空下,白色的海鸥欢快地飞翔。手中还端着从品酒会带出的酒杯,此刻倒成了不错的掩护。
莫惟明暗忖,此刻必定仍有人在某处注视着他们的行踪,但在这样开阔且背景噪音不小的环境下,想要听清具体的谈话内容,几乎是不可能的。
九方泽倚着栏杆,望着远处海天相接的线,这才继续刚才的话题。
“其实是莺月君……在我的梦里,向我提示的一种可能。先前,我无法选择让她就这样轻易解脱,是因为她的受魄始终被困在深梦中,常规手段难以触及。当时……你们也在场,知道她是如何被找到的,也知晓后来的变故。”
梧惠和莫惟明都沉默地点点头。
“但是,现在情况不同了。”九方泽转过身看向他们,“她的‘受魄’已经被强行带回了现世。这意味着,和他们一样,我也能选择硬抢。但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你们也看到了开阳卿的嘴脸。不过,既然是在现世,那就简单多了——还存在其他能夺回的途径。”
梧惠急切地追问:“什么途径?”
“解铃还须系铃人。这或许还需要……那位‘乌鸦姑娘’的帮助。”
莫惟明皱起眉:“为什么?”
“我们已经知道,她曾误食了大小姐的血肉。”九方泽解释道,“在法器的作用下,她们之间已经建立了一种特殊且深刻的、思想上的联系。加之她是敏锐的妖怪,理论上,是能感知甚至干涉那一缕魂魄的流向。”
梧惠有些无奈。她知道困难在哪儿。
“可是墨奕现在躲在香炉制造的幻境里。她不能轻易出来,开阳卿不会放过她。而那香炉在施无弃手上,施无弃如今不知所踪。之前,我倒是从另一个移动灵脉的入口,进入过那个特别的世界——但那入口,可是在公安厅的证物室,现在肯定已经被控制了。”
后面的话她没有明说,但莫惟明立刻心领神会——白冷也是从那个入口出来的。如今,同样受到邀请的白冷迟迟没有现身,这证实那个入口已然被公安厅掌握。即便莺月君手段高明,在当时所能做的,恐怕也仅仅是封闭入口。
莫惟明沉吟良久,海风吹乱了他的额发。他忽然想起施无弃离开曜州前,曾对自己说过的话——他说自己“一定有办法”找到他。
他逐渐有了一些想法,但没有立刻说出来。
他抬眼看向九方泽,决定先听听对方的打算和态度。
九方泽轻轻晃动着杯中的残酒,继续说道:“莺月君现在虽然是那副模样,但我和水无君都清楚,她身为六道无常,其本质并不会因那具躯壳的束缚而受到真正的影响。她依然保有她的权能,可以在梦境的领域自由穿梭,就像她过去漫长岁月里一直做的那样……只是躯壳受制于人,她不会轻易‘回来’罢了。”
梧惠闻言皱起了眉,语气带着不满:“真不知道朽月君到底是什么态度!他居然敢支持殷社,对自己同事的身体使用那种来历不明的危险品……”
莫惟明这次倒是难得没有偏见。
“会不会……正是因为他同样是六道无常,深知这种行为,是不可能符合规则的,所以才显得如此肆无忌惮?他相信最终不会造成多可怕后果。”
九方泽点了点头:“我也倾向于这种看法。真正触怒水无君的,并非试验本身,而是朽月君对那具身躯原先主人——上一任如月君——的冒犯与不敬……毕竟,在遥远的过去,她们也曾并肩而行。”
话题触及无常们悠长记忆中的纠葛,三人都沉默了片刻,只有海风持续吹拂。
“看来他很相信这种被称为‘铁律’的人间的规则……是谁制定的呢?”
对于梧惠的问题,九方泽这样回答:“大概是一种客观真理吧。就像一加一等于二,世界从来这样规定,也从来无法改变。否则我也不清楚,为什么朽月君敢如此笃定。”
可既然真的像是一加一那样,为什么莫恩能顺利诞生……这个说法不能让二人信服。
这时,梧惠忽然抬起头,看向莫惟明:“对了,刚才……莫医生你是不是想说什么?”
她竟敏锐地捕捉到他之前的欲言又止。莫惟明意识到,自己之前的沉思可能太过明显。他稍加思索,觉得到了这一步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便如实说:
“我是在想,或许……我知道该去哪里找施无弃。”
梧惠立刻追问:“在哪儿?该不会是南国吧?”
莫惟明没好气地看了她一眼:“你这不是知道吗?”
“我猜的呀!”梧惠连忙解释,“因为施无弃之前也邀我跟他去那边看看……”
莫惟明叹了口气,微微点头。“不止如此。更早之前,我为了对黑子热进行更进一步的研究,他也曾建议我去往南国。那边的环境和工具,兴许更适合。不过上次我们去的时候,发现大多已经不能使用了。”
他又看向九方泽:“但若是这样,想要找到施无弃,并通过他来请墨奕从幻境中现身帮忙……说不定,反而需要接受殷社之前的提议——也就是再去一趟南国。”
九方泽却摇了摇头:“在此之前,我已经和水无君就此沟通过。他们几位无常对研究所的法阵进行测绘时,并未发现施无弃的踪迹。以他的性子,如果就在附近,按理说是会现身的。或许,他此刻并不在南国,而是在别处。而且……”
他话锋一转:“我也并非只有依靠他这一条路径。即便找到他,以他一心想要保护那位乌鸦姑娘的态度,也未必会愿意配合我的计划。我需要准备其他的方案。”
梧惠听到这里,忍不住提醒道:“可是,如果绕过施无弃,就意味着要在他无法提供保护的情况下,让墨奕直接暴露出来,这会不会太危险了?而且……她本身也未必配合……”
九方泽的神情忽然冷峻了几分。那副样子令两人突然觉得,像是回到刚认识他的时候。
“她当初本就不该做出那种多余的事。我所做的一切,最终目的都是为了能让大小姐获得真正的安息……”
话音刚落,还不等梧惠再说什么,一个年轻的女声,突兀地几人身后响起。
“你们……要杀掉虞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