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确实应该给您一个交代!”
挤不出笑容的辰燕寻,异常认真:“我以并不公平的境界和实力,击败了您的弟子和您的妹妹,使您的荣耀在此失色……我愿意付出赔偿,甘受此责,乃归上君之名,以全主裁之威!”
“我的荣耀来自于我,也必失之于我。吾徒虽愚,坚毅笃行。吾妹虽惰,幸无恶迹。则何以伤我?”
姜望面无表情:“但你确实是应该对他们有所补偿,不止褚幺和姜安安。还有被你挤掉名额的殷文永,还有被你打到败者场的东方既明……这一路来被你击败的所有人。他们都是努力了很久才走到今天,他们只预期了内府境的对手,没有想过要面对几千岁的真君。在这场群星并耀的天骄盛会,他们因为你的存在,少了很多可能。”
倘若杀人就可以解决所有的问题,那么姜望应该早就被解决掉。
他能够走到今天,恰恰因为这是一个有规则的世界——大家至少有明面上的规矩。
燕春回是一个非常有分寸的人,姜望在很多时候也体现了这一点。天涯台上熬杀季少卿,天京城里斗六真,都是险险踩着规则的线,在框架之内行事。
虽剑锋狠辣,胸怀激烈,却言行有规,踏矩而前。
燕春回以规则为护身符,姜望正以规则肢解他。
这种交锋是以剑为前提,却比剑争更残酷。
对燕春回来说尤其如此。败则诸强相合,了无生机,胜则能让姜望避道,于此一飞冲天。
从这个角度论起来,燕春回才像是话本小说里势单力孤的少侠,而姜望是那个财雄势大的积年老魔!
让他们体现出差距,在这里攻守异势的,不是他们此刻的实力。
而是他们一路选择的过往。
天下台是整个现世最受瞩目的地方,姜望是走在阳光下的人。
以人魔而显名的燕春回,只要一个应对不好,姜望就能举天下而戮之,压根没有活路走。
他已经做到近乎完美,让姬景禄垂扇,让公孙不害袖手,让剧匮见识道之艰难,但还是被逼到了墙角。
“镇河真君公正无私,是天下之福!”辰燕寻再无辩言,直接合袖拜下:“某一时私欲熏心,贪求骄名,以为改道是重活一世,想拾起旧时不可得的风景——听君此言,方知谬矣!我认错,也认罚。姜君但有所惩,燕寻必无怨言。愿此为天下之诫,来者需警,去者莫幸!”
辰燕寻忍了。也认了!
面子不值一提,利益尽可割舍。
只要不死,只要成功超脱,丢在这里的一切都能拿回来。
想来影响黄河之会的公平,最多惩伤,无以罪死。
姜望没有什么波澜地看着他:“我与你有决道之约,今其时也;我于黄河有主裁之责,此其任也。”
“观河台上先公后私。”
“咱们先分对错,再论生死!”
他微微侧头:“剧先生,此人扰乱赛场,有碍大会公平,误他人之前途,累至内府四强……您算算,该以何刑。笞、杖、徒、流,或死?”
“等等!”辰燕寻陡然高声!
没听错的话。
这是先刑责一轮,削弱自己战力,再生死决斗的意思?
他这雷海婴生、得天眷人爱的少年,本该是天命主角,却在此刻,深深感受到了身居高位的终极反派的恶意。
这也太没有武德了,拿着点权力往死里用呢!
“你不要太过分!”
辰燕寻愤而直身:“什么决道之约,我已忘了!”
姜望只道:“无回谷外,有碑为证。台下的太虞真君,或也可以为我证明。你知道的,他不会说谎。”
“姜真君!”辰燕寻忍气吞声:“自云国到今日,到刚才,我一直避道,不与你争。”
“我与叶凌霄一见如故,对云国有感情。一直也都顾念着旧谊。”
他的声音又缓和下来:“咱们都是走到了这一步的人,长路漫漫,修行不易,何必呢?大不了我答应你,从今不为祸。何苦严相逼?”
姜望并不在意他的威胁,只问:“辰家被灭掉的满门,是怎么回事?”
“我怎么知道?!”辰燕寻短暂地怒了一下,又闷闷地解释:“我一直都在台上,得到消息的时间,和你是一样的。”
姜望摇了摇头:“我信不过你的承诺,我也无法替那些被人魔害死的人相信你。”
终于看不到辰燕寻的笑容,为免影响姜真君伸展拳脚、已经悄悄溜到台下的鲍玄镜,眼中却漾出笑意。
飞剑时代虽然短暂,他在幽冥也曾见其锋芒。险些开辟了时代的永恒剑尊都且不说,那忘我剑君太叔白,高歌狂饮剑横空,光耀青冥几万里,是震动了他们这些老骨头的。
今辰燕寻口舌如簧,言必切害,趁着中央谋超脱的大好时机,也算是在风云汇聚的观河台,走出一条似险实夷的铁索桥……奈何黄河裁判压根不跟他对话,不受他蒙蔽。
简直是……甚合吾心!
他现在是越看姜望越觉得顺眼。抱紧这条大腿,退则高枕无忧,进则让其冲锋陷阵,则天下何事不能成?
听说姜真君在找神侠,回头未尝不可以谋划一番,助其功成,以得其心。
若不是怕引人注意,乐极则悲,他真想振臂一呼,为姜君响应——对付这等邪魔外道,不必讲什么江湖道义,大伙并肩子上啊!
“真以为我怕你吗姜望?!”
辰燕寻现在已经不指望和平解决姜望了,但要把公愤化为私怨,避免对方群起而殴:“主持一届黄河之会,你就能执法天下?你比三刑宫还要高高在上,比中央帝国还要权势滔天!人魔的事情早就翻篇,宋国的事情与你何干!?”
“那……与我相干吗?”台下这时响起一个沙哑的声音。
一个全身覆在青铜战甲里的人,正好这时走过六合之柱,走进场内。
他揭开自己的青铜头盔,露出一张端正而又深邃的脸。
只是这时眼角有血,裂唇见伤,一竖刀痕将他的嘴唇裂成了四瓣。
那位“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生不辞颜,死不改色”的辰巳午!
观战席上早就惶惶不安的明伦书院院长慎希元,猝然起身,惊色不去。
他在宋国只是起个名士作用,用以交结书山,并不交托大事。不清楚自家皇帝和燕春回的合作,只是在燕春回的身份暴露后,隐隐有些猜测。
而辰巳午的出现,将一切都推向最恶劣的结局。
他不明白天子为何如此不智,这么多年韬光养晦,不鸣则已,一鸣犯蠢。
跟人魔合作,能得到什么?
“辰巳午?”辰燕寻在台上看他。
辰巳午也看着台上:“或许你应该叫我一声……‘父亲’?”
“父亲!”辰燕寻毫不犹豫地改口:“前尘既往,新躯已生。此身受你之血,是你嫡亲。咱们同为宋人,同出辰氏,应当以国以家为重!”
宋皇真是个成事不足的。玩什么垂拱而治,说什么圣皇之行,还讲什么“众正盈朝”,结果一个蒸蒸日上的大宋,拿了那么多书山的资源,被魏国甩得马蹄都看不见。
现在玩一手毁尸灭迹,屠一个辰家,还能让辰巳午逃了!
他起先听到辰巳午生死不知,还以为是宋皇故布疑阵,以此迷惑他人,还觉得此君擅长演戏。不成想宋皇只是在说实话!
当初怎么会选中这么一个废物?
他关切地问:“您此为何来?”
辰巳午仰看台上,风采更胜的姜真君,令他仿佛回到了三九一九年的夏天。
但一切都回不去了……
曾经衣冠楚楚,好洁修仪的他,今日是这么丑陋地站在这里。
他抬起手来,指着台上:“当年太虞真君就是站在那里,一剑横魁,天下无声。我在台下,想要以死为国争,是涂相劝住了我。”
他咬住牙:“我好恨他劝住了我,让我没有光荣地死去!”
他瞧着辰燕寻:“今日你在台上,输给了齐国的天骄,却还是被揪出来——你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往事不可谏,来者当可追。”辰燕寻眼神深邃:“您已洞真,往前还有路走。我在绝巅,数千年眺望更高。修行路漫漫,过去的就过去了。不要看已经失去了的,要着眼于未来能够得到的。”
他又问:“谁送你来?”
辰巳午丧家之人,不足为虑。真正危险的是他出现在观河台上,所代表的意义。
他在辰巳午的脸上没有看到太多表情,但听得又一个声音,在其人身后响起——
“我巡法多年,第一次有人这么急着见我!”
六合之柱外的风,竟然吹到了天下台。凛凛而寒,刺人神意。
从辰巳午身后走进来一个冷肃的身影,是高冠博带,面沉如水的吴病已。
其人负手看高台:“燕春回,你在无回谷培养人魔,凌辱百姓,草芥人命,不可计数。如今在宋国为了隐藏身份,又灭辰氏满门——你可知罪?!”
辰燕寻眉头一跳!
但吴病已的目光却从他身上移开了,落到公孙不害身上:“公孙先生,何以你法剑在手,獬豸在眸,却如此彷徨?”
公孙不害看着他,一时没有说话。
吴病已又道:“昔日你游走江湖,与顾师义交好。他死于东海后,你怀怨景国。今又有吴预为澹台所害,你恨景之心愈甚……终以此心乱法心,以至于进退失据,义法难全。在这观河台上,失了分寸,不见恒意。”
“先为不可为之事,轻率问责。后不为该为之事,投鼠忌器。”
这位矩地宫的执掌者,声如仪石之响:“我想,你不适合再代表天刑崖,行负棘悬尺之事。”
该说不愧是执法甚苛的吴宗师吗?
到了观河台,第一件事是问责同为法家宗师、法宫领袖的公孙不害!
辰燕寻愈感不妙。
此人连公孙不害都要罚下去,难道会对他手下留情,受他的威胁,被他糊弄吗?
同为法宫之主,公孙不害理论上身份并不比吴病已低,但今日的他,面对吴病已,全无抗辩之心。只是长声一叹:“百般纠葛成魔孽,心有不甘必自牢!我求义法两全之术,终究执于此心,不能自拔。今日之后,我当闭宫问心,潜修法典。不得通明,不再出山。”
“我愿交出【荆棘笥】,释放刑权。无论天刑崖,天净国,不复我令。”
他独臂提剑,转过身来:“但请容我等候在此,以防围杀混元有失。此身虽残,或有余勇,可为法彰。”
吴病已静静地看了他片刻:“你终究是对孽海有执念。”
公孙不害只是道:“吴预之失,不能没有交代。”
吴病已淡淡地说了声:“提剑寻仇,非法家理念。”
然后又看向辰燕寻:“对于我的指控,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他的眼眸静垂,像一道铡刀落下:“若是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姜真君罚完,就轮到我罚了。”
黄河裁判刑一次,法家宗师刑一次,最后接着来决道之约吗?
简直是无耻!
早知道在姜望刚出手的时候,掏出飞剑就上,求一个速战速决,或能境况好一些,没有这么仗势欺人的事情。
“人魔之责,不应责我!我于无回谷,只是传道,只不过门徒不肖,我所托非人……人之贤愚,非我能全。三刑宫传法天下,法家门徒为恶也众,残官酷吏,不绝于史,难道都责于三刑宫?”
辰燕寻振振有词:“辰家之事,更是无稽之谈!我在台上,举世瞩目,怎么杀人,如何安排?吴宗师嫉恶如仇,切不可中了平等国栽赃陷害之计!”
说着他也茅塞顿开:“吴宗师!此事真有隐情!你是如何救下辰巳午,可能详述?法为公正,理当公昭,且议于天下!”
吴病已倒是并不反对这一点,淡声道:“我是接到博望侯的消息,说辰家有可能出事。本着宁信其有的态度,就跑了一趟——可惜还是晚了,只救下辰巳午。”
看台上的重玄胜呵呵一笑:“你说巧不巧?本侯就随便一猜,没想到真就发生了!可见天底下的坏东西,想法都相通——难道本侯也有做人魔的天赋?”
说这话的时候,他正在饮茶。
在喧嚣热烈的观河台,人头攒动的观战席里,饮一盏热茶。轻轻吹走热气,慢慢地品。
重玄遵爱玩战场煮茶、桃花飞血见人头那一套。
他也煮茶。
动不动就煮,随时随地煮。
他对重玄明光是这样说的——“小侄平生不爱茶,但伯父既然三天两头跟我说什么风华,小侄定要较之!”
煮得重玄遵现在出门都不带茶了。
被重玄遵停了月钱的重玄明光,也老实了好几天。
辰燕寻幽幽地看向这个大胖子,愈发感到头疼:“您可是大齐博望侯。在这里的一举一动,都代表了大齐帝国,还请慎言……”
重玄胜一脸和善地看着他:“本侯不过闲聊一句,你就在这里说什么代表,说什么大齐帝国……”
他的眼睛笑得眯起来:“威胁我们齐国咯?”
前一刻还在笑的这胖子,猛然起身,肥肉摇颤,把从重玄明光那里借来的茶盏,当场摔碎在地上:“当着我朝天子的面?!”
刷刷刷!
身后一群大齐劲卒,侯府卫军,齐齐拔刀而起!话都不说,便向台上扑去!
真要叫这些士卒砍过来,交上手了,不是敌人也是敌人了。
齐国势必不顾一切地将他扑灭在此。
“真是劝告!并非威胁!”
辰燕寻高声解释,但知道解释并没有意义。
这胖子就是冲着宰他来的。他就不该跟这胖子搭一句腔。
姜望是纸老虎,吴病已是石狮子,都能以理制之。
这个死胖子才是狠角色,顷刻私心为国仇!
岂不见斗昭都按刀,姬景禄也停扇。堂堂博望侯,如此滥用国器,真不怕齐帝事后问责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