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二年八月十日,德国,黑森林深处,德军顺利占领彼得格勒之后,克鲁格的集团军群对莫斯科方向发动猛攻之前。
夏日的黑森林本该是静谧而葱郁的,只有风声、鸟鸣和松涛。
但在这片被地图上绝不标注的禁区深处并不宁静。
高耸的电网、隐蔽的防空塔、以及牵着狼犬、穿着灰色制服来回巡逻的陆军士兵,共同守卫着这片德意志帝国最核心也最危险的秘密。
一辆外观朴素的霍希轿车在前后各一辆满载武装护卫的桶车护送下,悄无声息地驶入这片被内部称为“瓦尔哈拉”的基地。
车子停在一栋依山而建大部分结构埋入地下的混凝土建筑前。
车门打开,林尚舟走了下来。他没有穿往常的正式礼服,而是一身简洁的深色便装,脸上带着一丝长途跋涉的疲惫。
随行的是特蕾西娅,抵达这个陌生的地方后,她目光警惕地扫过每一个角落,手始终放在距离腰间配枪不远的地方。
林尚舟此行没有通知基地大规模迎接,他厌恶那种形式主义,更不愿打扰这里争分夺秒的研究工作。
看着周围的一切,林尚舟脸色平静,内心却一点也不平静。
彼得格勒的胜利来得比预想中顺利,日丹诺夫等人的“起义”确实减少了德军的伤亡。但这等好运在接下来的莫斯科和伏尔加格勒的战斗中恐怕不会再有了。
日丹诺夫的起义本就是一次谁都没有想到的意外,这意外源于博克最早打到彼得格勒并包围彼得格勒,而莫斯科和伏尔加格勒,不管是克鲁格的中央集团军群还是曼施坦因的南部集团军群,这两个集团军群距离这两座城市的距离一个是约一百五十公里(克鲁格),一个是不到一百公里(曼施坦因)
他脑海中仿佛已经看到了东线广袤战场上,无数德国青年在坚固的防线前、在残酷的巷战中血流成河的景象。
每一份战报上的伤亡数字,都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
“如果可以……如果能用更小的代价……”这个念头在他心中盘旋,自然而然地他将希望寄托在了这座隐藏在群山之中的基地,寄托在了那个理论上可以终结一切战争的终极武器上。
他没有去办公室,而是径直走向基地的核心区域——主实验大楼。
在经过层层严密的身份验证后,他和特蕾西娅穿过一道厚重的铅门,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与外面的静谧截然不同,内部是一片繁忙到极致的景象。
宽阔的走廊两侧是巨大的观察窗,里面是穿着白大褂忙碌穿梭的研究人员。
空气中弥漫着臭和某种难以形容略带金属味的气息,墙壁上挂满了复杂的工程设计图、写满薛定谔方程和海森堡矩阵的黑板,以及显示着各种读数的仪表盘。
巨大的轰鸣声从地下深处传来,那是为基地提供能源的发电机和正在进行实验的大型设备在运转。
林尚舟在一个布满复杂管道和闪烁指示灯的大厅里找到了他要找的人——奥本海默。
那些从美国来到德国躲避内战的科学家们全部都留在了德国,其中有人想要回到美利坚联合工团,但科学家们不是傻子,这个时间点不是提这件事的时候。
留下来就意味着工作,有些还想着未来回到美利坚的科学家婉拒了威廉皇帝学会的邀请,他们知道,一旦接受这个邀请就意味着永远不可能回到祖国,德国是不会放这些参与过此等机密的人员回到敌对国家的。
那些参与这个项目的科学家们都做好了永居德国的准备,林尚舟也贴心的为他们准备好了他们在德国所需要的一切。
现在这个研究所里的“美国”科学家已经不再是美国人了,他们全都是德国人。
奥本海默此刻正站在一个布满线缆的巨大球形金属容器前,与几名德国工程师激烈地讨论着。
经过几年的劳累,他的身形比前些年更加瘦削了,脸上眼窝深陷,眼眶上还有黑眼圈,但那双眼睛却燃烧着一种偏执的专注和智慧之火。
“奥本海默博士。”
林尚舟走到他身边,用流利的英语开口。
奥本海默猛地转过头,看到是林尚舟,脸上闪过一丝惊讶,随即迅速恢复了平静。
“宰相先生。”
他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没有过多的客套,他知道这位宰相喜欢直接。
林尚舟开门见山的说:“进展如何?”
说完这句话,他的目光投向那个巨大的球形容器,眼神中流露出几分好奇:“我需要知道,我们距离‘那个时刻’还有多远。”
奥本海默推了推他的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眼神锐利而冷静。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指向那个球形装置。
“宰相先生,请看这里。这是我们基于b-VII理论模型建造的,‘欧根亲王’级实验性增殖反应堆的核心部分。”
他的语速很快:“就在上周,我们成功实现了链式反应的持续可控运行,持续时间达到了七十二小时。”
他看到林尚舟眼中闪过一道光,便继续深入解释道:“这意味着我们理论上验证了从天然铀中生产钚-239的完整路径,海森堡教授的理论计算是完美的,我们目前遇到的更多是工程上的挑战,而非物理原理的障碍。”
他引着林尚舟走到一旁的黑板前,上面写满了复杂的公式和草图。
“我们目前正全力攻关两大核心难题。第一,是大规模同位素分离,我们在A-2区建造的气体扩散装置原型机,其分离效率已经达到了理论值的百分之三十五,这是一个巨大的突破,冯·阿登那博士的团队正在平行推进离心机方案,前景同样乐观。”
他用粉笔在黑板上画了一个简单的示意图。
“第二,也是更具挑战性的,是内爆透镜的精确性。如果我们走钚弹路线,这是必须解决的难题。”
“我们需要一组极其精密的、不同爆速的炸药透镜,将化学爆炸的冲击波完美同步聚焦,瞬间压缩中心的钚球以达到超临界状态。”
“任何微小的不对称,都会导致‘哑弹’。”
他顿了顿,补充道:“但这只是时间问题,我们的团队已经有了数个可行的设计方向。”
最后,奥本海默总结道,语气中带着一种科学家的审慎与自信:“综合来看,宰相先生,进展比我们最初预期的要顺利,如果一切顺利,资源充足,并且不再出现无法预见的理论瓶颈……我们最迟在明年(1943年)年底,就能够制造出可供实战使用的原型机,并完成第一次全当量试验。”
听到“明年年底”这个明确的时间点,林尚舟一直紧绷的心弦微微松动了一下。
激动,兴奋,乃至是恐惧的情绪在他胸中涌动。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那团在沙漠或荒岛上腾空而起,象征着绝对力量的蘑菇云。
牢林没有把内心的一切表现出来,他语气平稳的说:“很好,博士。”
但一旁熟悉他的特蕾西娅能够感受到他的细微变化,她感受到了,来自于林尚舟身上的那股情绪,激动兴奋她能理解,但那一丝恐惧,她稍感疑惑。
“政府会继续满足你们的一切需求。时间是现在最宝贵的资源。”
就在这时一名基地的工作人员匆匆走来,低声对林尚舟说:“宰相先生,爱因斯坦教授希望与您会面,他在他的办公室等您。”
林尚舟微微颔首,与奥本海默再次握手后,他在工作人员的引导下走向基地另一侧相对安静的理论研究区。
与实验区的喧嚣和工业化不同,理论区更像一个高级研究所。
走廊里铺着地毯,两侧是安静的书房和办公室。
在一间堆满了书籍稿纸的宽敞房间,黑板上写满了优美而深奥的宇宙学公式的办公室里,林尚舟见到了爱因斯坦。
除了这位享誉世界的老人,房间里还有另外几位科学家。
林尚舟认出了其中几位:马克斯·冯·劳厄;奥托·哈恩;以及莉泽·迈特纳。
“下午好,教授,诸位先生,女士。”林尚舟礼貌地打招呼。
爱因斯坦站起身,他那标志性的白发有些凌乱,眼神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智慧,有忧虑,更有一种深沉的悲哀。
“下午好,宰相先生,感谢您拨冗前来,我们……有一些关乎人类未来的话,想对您说。”
他示意林尚舟坐下,然后深吸一口气,开口说道:“宰相先生,我们,包括奥本海默博士团队里的一些年轻同事,基于现有的理论和数据,进行过多次推演和模拟。”
他的声音缓慢而沉重:“我们确信,我们正在制造的是一种……一种足以毁天灭地的武器。它爆炸时释放的能量,将不是以吨tNt来计算,而是以万吨甚至更高量级来计算。”
“爆炸中心的一切,包括土壤,都会被瞬间汽化,冲击波能摧毁数公里内的一切建筑,随之而来的光辐射和热辐射,能将远处的人瞬间点燃……而这,还不是最可怕的。”
哈恩教授接口道,他的声音有些颤抖:“最可怕的是……是那种我们称之为‘放射性尘埃’的东西。”
“爆炸会产生大量具有放射性的物质,它们会随风飘散,污染水源和土地,受到辐射的人不会立刻死去,他们会在接下来的几天、几周甚至几年里,经历内脏腐烂、皮肤脱落、在极度痛苦中缓慢死亡……这种影响会持续数十年,甚至更久。”
迈特纳女士补充道:“这不仅仅是武器,宰相先生,这是……对自然规律的亵渎,是对生命本身的诅咒,它会打开潘多拉的魔盒。”
劳厄教授最后总结,他的话语直指核心:“宰相先生,我们恳求您,我们相信以您的智慧和远见,即使不依靠这种魔鬼的武器,也一定能找到结束战争的方法,我们相信您!”
办公室内陷入了沉默,所有科学家的目光都聚焦在林尚舟身上,充满了期待、恳求,甚至是一丝道德上的质问。
林尚舟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完全理解这些科学家的想法,他们代表着人类理性中最纯粹、最善良的一面。
但他所站的位置,看到的却是另一番景象。
他沉默了近一分钟,然后,缓缓抬起头,脸上浮现出一丝愠怒。
“诸位。”
他的声音不高,其中的冰冷和压力不言而喻:“你们这是在用全人类的道德,来绑架我和德意志帝国吗?”
科学家们被他突如其来的反应弄得一怔。
但林尚舟的语气随即转变,变得语重心长,甚至带着推心置腹的坦诚。
“我当然知道这个武器的威力。”
他站起身,走到黑板前,看着上面那些描述宇宙奥秘的公式。
作为穿越者,这个世界没人比他更清楚核武器及其相关的一切的威力了,两颗原子弹在一瞬间终结了数十万人的生命。
“我比你们所有人都更清楚它意味着什么,因为我读过相关的理论,我设想过那幅场景。我知道它会在一瞬间夺走数万、乃至数十万人的生命,我知道随之而来的辐射会让那片土地几十年内生机断绝,我知道它会带来怎样的人间地狱。”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每一位科学家:“所以,我才会将这个计划提上日程;所以,我才会不惜一切代价,把你们——全世界最聪明的大脑——聚集在这里;所以,我才会每年将如同天文数字的金钱,投入这个无底洞。”
他的声音逐渐提高,语气充满了不容置疑与决绝:“你们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比任何人都渴望结束这场战争!不仅仅是结束,是以一种决定性的方式,以一种让所有野心家在未来几百年里都不敢再轻启战端的方式,来终结这个该死的循环!”
他走到窗前,望着外面黑森林的郁郁葱葱,仿佛在对着整个欧洲说话:“你们以为我喜欢战争吗?看着一个个年轻的士兵死在异国他乡?不,我讨厌它,非常讨厌!”
“如果三年前法兰西公社选择和平处理问题,选择通过谈判的方式解决一切问题,我会非常乐意和他们谈判,我会非常乐意通过和平的方式解决我们之间的争端,那样就不用死几百万人了。”
“可是现实没有如果。”
林尚舟重重叹了口气:“现实是第三国际与俄罗斯偷袭我国及盟友,挑起了这场战争,让无数人遭受战争之苦。”
“现在局势虽然明朗了起来,第三国际与俄罗斯自保都是问题,可接下来的胜利依然要我们的人民通过死亡来获取。”
林尚舟脸色阴沉下来,一字一句的说:“德国人会死、法国人会死、英国人会死、奥地利人会死、意大利人会死、匈牙利人会死、俄国人会死、中国人会死.....只有无法预测的死亡才能够为我们带来未来的胜利。”
听着他那令人内心颤抖的话语,爱因斯坦等人的内心紧绷起来。
紧接着,林尚舟话锋一转,语气带上了看到希望的激动与颤抖:“但如果你们研发出了核武器,东西两线的战争、欧洲的战争、亚洲的战争都会结束,到时候,不仅我们德国人不用再在堑壕里被机枪扫射,在坦克里被烧成焦炭,法国人、英国人、俄国人、中国人、日本人……所有被卷入这场疯狂战争的人,都不用再死了!”
他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先知般的光芒:“因为核武器的威慑会像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每一个国家领导人的头顶。”
“它会逼迫几乎所有人,哪怕是最疯狂的战争疯子见到核武器的威力后都会冷静下来,坐到谈判桌前!先生们,女士们,核武器早出现一天,和平就会早到来一天,战场上每天死去的成千上万的人,就会得救!”
“相反,如果它晚出现一天,就意味着要有更多的家庭失去儿子、丈夫和父亲!这就是最残酷,也是最简单的算术!”
说完这些,林尚舟轻叹一声,他点点头,用沉重坦率的语气承认道:“是的,到时候也许需要投下一枚,甚至两枚这样的炸弹。”
“会有几十万生命在一瞬间消失。”
“这是我,作为决策者,必须承担的罪孽。”
“但是,请你们告诉我,是用这几十万人的生命,换取整个欧洲、乃至世界未来几年可能付出的数百万、上千万的生命,以及永久的和平威慑,哪一个更‘道德’?”
“如果我们想要在这场浩劫中拯救更多的人,如果我们想要让我们的子孙后代不再经历同样的地狱,那么,这个武器,就是我们必须握在手中的通往未来的钥匙!”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爱因斯坦身上:“我不会逼迫任何人。”
“不愿意继续参与这个项目的,现在就可以离开,基地会安排你们去从事其他非武器类的研究,我保证你们的人身安全和学术自由。”
“我宁愿你们离开,也不愿你们内心挣扎,拖慢拯救更多生命的进度。”
林尚舟停顿了一下,声音变得低沉而有力:“而愿意留下的,我请求你们,不要再纠结于它未来会杀死多少人。”
“请你们换个角度思考——你们每加快一天进度,可能就在战场上拯救了一个师,一个集团军,乃至一个国家的青年。”
“而真正要批准使用它,真正要在投放命令上签下自己名字的,是我,菲里茨·希佩尔!以及我的妻子,亚历珊德琳!是我们夫妇,我们将亲手承担起这数十万、乃至更多生命的罪责!而不是你们这些为了真理和拯救而探索未知的科学家!”
这番话语,如同惊雷在办公室里炸响。
科学家们彻底沉默了。他们原本以为会面对一个冷酷的、只为胜利不择手段的战争贩子,却听到了这样一番将一切罪责揽于自身着眼于拯救更多生命的逻辑。
几分钟的沉寂,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最终,劳厄教授,这位以正直着称的学者,看着林尚舟,眼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他轻轻地说了一句,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宰相先生……您……您真是个……温柔的人啊。”
他理解了。
林尚舟并非嗜杀,他是在用自己的灵魂和未来的历史评价作为赌注,去赌一个他认为能拯救更多生命、带来更长久和平的未来。
他将科学家们从道德困境中“赦免”出来,将所有的鲜血与罪孽独自扛起。
尽管这“赦免”是单方面的,但这依然是个需要巨大勇气与毅力才能够做出的决定。
爱因斯坦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眼中的忧虑和悲哀并未完全散去,但多了一份决然。
他走到林尚舟面前,沉声说道:“宰相先生,我们明白了,我们会留下来,我们会竭尽全力,请放心,德意志……不,是这个世界,会以最快的速度,拥有这份……‘必要的邪恶’。”
林尚舟看着这位伟大的智者,郑重地点了点头:“谢谢你们,教授,为了德国,为了更少的牺牲,也为了....世界....”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带着特蕾西娅转身离去,默默地离开了办公室。
走廊里昏暗的灯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走在走廊上,林尚舟知道自己正在走向一条无法回头的路。
一条用瞬间的极致毁灭,来换取漫长未来和平且充满争议的道路。
他知道只要自己签署那个投放核弹命令的那一刻,他就杀死了几十万人,这和战争不一样,二战是第三国际和俄罗斯以及日本还有他们的盟国挑起的。
而因核弹而死的人,那项命令是他签署的。
走着走着,他感受到自己被人抱住了。
“如果到了那一天,那些人的死不是你的错,杀害他们的不是你。”
特蕾西娅的声音传入耳中,林尚舟握住了她环在自己腰前的手,轻声说道:“别担心,这点压力算不上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