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瞬间安静下来,三人皆是心思通透的人,这话一说,其中的关节便尽数明了。
不论陈伦和骆凝华出于何种立场,报恩抑或是权衡利弊,向林婉婉示警——少府监盯上了恒荣祥。
而这,和先前的金甲一般,都是踩着律法的灰色地带。
少府监若是想发难,随便找个僭越的由头,就能让恒荣祥吃不了兜着走。
林婉婉指着几个补丁,语气里带着几分不确定,“我捏过了,里头应该没有夹带纸条和帛书。”
祝明月坚定道:“拆开来看看。”
这种私密事,不好叫旁人参与,只能由女红稍好的戚兰娘亲自动手。
戚兰娘小心翼翼地用剪刀挑开线脚,把补丁一片一片拆下来,可补丁里面空空如也,并没有任何文字或信物。
骆凝华能通风报信到这种程度已经足够讲道义了,她用一件衣裳当信物,既不会引人怀疑,又能把消息传到位。
若是林婉婉参不出来,那便是她们命该如此。
若是参透了,也算是给了个提前防备的机会。
祝明月当机立断,掷地有声道:“不用再等了,把晓棠叫过来吧!”
她这会儿无论是去拜访吴越还是几卫长史,都太显眼了,但段晓棠借着公务为由交流就自然多了。
幸好,太平坊和光德坊距离不远,来回方便。
戚兰娘主动请缨道:“我去昭国坊寻徐掌柜‘对账’。”得让徐达胜提前有个准备。
这种敏感时候,祝明月三人目标太大,反倒不如她容易活动。
接到戚兰娘传信,徐达胜紧绷的肩背骤然放松,长长舒了口气,心里悬着的那块大石总算落了地。
从接触这单活计开始,他就知道迟早要过这一关。
南衙诸卫的买卖看着风光,实则处处是规矩的红线,尤其是少府监,本就管着宫廷与军中器物,哪能容民间商号占着戎服制备的生意?
虽然他们自己占着茅坑不拉屎,但旁人想伸手却是万万不能的。
将宫中和朝中的贵人伺候好了,才是他们最该恪守的职责。
军中士兵哪怕光屁股,又和他们有何关系呢!
近来铜器行的商友以身试法,更是让徐达胜知道了底线在哪里。
明着犯禁的事不能碰,但灰色地带的分寸,得看上头的风向。
他一个小掌柜无足轻重,得看得了好处的东家和南衙诸卫出力。
戚兰娘安慰道:“明月已经找人疏通关系了,你放宽心。”
徐达胜彻底放下心来,猛地站起身,“我这就去库房,把预备的存货都翻出来!”
恒荣祥自然是有存货的,南衙诸卫的军服订单要求严苛,既要保证尺寸合宜,又要经得起日常操练磨损,加上交工后的质检、补换等环节,库房里总得预备比实际订单多一些的存货。
从前这些富余的衣物,大多是配发给商队,毕竟他们出门在外,衣物磨损快,穿上这身与南衙形制相近的服装,还能借几分军队的威名,少受些盗匪与地痞的骚扰,算得上一举两得。
往常前面店铺的伙计大多身上套着毛衣作为展示,今时不同往日,顾不得搭配效果,里头全部穿上南衙军士的常服。
入秋后天已转凉,两层衣物叠穿倒也不显得臃肿,只是往日精心搭配的展示风格被彻底打乱。
不知情的主顾从门口扫一眼,见满店伙计皆是黑衣束带,说不定以为恒荣祥是南衙直属的买卖呢!
戚兰娘点点头,“多的匀给我一些,让其他几家铺子的伙计也换上。”
要让长安城各处都看着,他们穿的就是寻常伙计服,不是真军衣。
徐达胜哪还顾得上算成本,当即冲管事喊了一嗓子,“去库房清存货!挑成色好的,点一百套出来,给戚娘子装车带走!”
有各方力保,他这条命肯定能保住,但少府监要是真较真,罚款、停业整顿怕是免不了。
这皮肉之苦、钱帛损失,能少受一点是一点。
接下来的几日,祝明月等人借着各种由头和相关利益方秘密勾兑,连预备方案都做了好几版,反复推演。
只能确定是少府监盯上了恒荣祥的制衣生意,但它黄泥拦在裤裆里,不可能跳出来直接指证,必然要借用其他渠道发声。
祝明月等人最初以为,少府监十之八九会借用御史的口将恒荣祥的“僭越”之举捅出来。
前阵子的金甲风波,御史台刚立了威,再借他们的手参恒荣祥一本私制军衣,顺理成章。
御史台本就负责纠察百官与坊间失范之事,由他们出面,确实最符合常理。
可事态的发展,完全超出了众人的预料。
这日午后,祝明月的办公室里,几张皱巴巴的小纸条摊在桌案上,是她安插在各处的线人传来的消息。
市署、万年县衙、京兆府……看来往常的打点并未白费。
祝明月捏着纸条,忽然轻轻笑出声,眼底的凝重尽数散去,甚至泛起一丝了然的笑意,“原来是行政手段。”倒是比御史弹劾温柔些。
一身烂账的少府监,也不敢去触急需完成KpI的御史台霉头。
虽然刚拉下一大波人马,但绩效这玩意儿,谁会嫌多呢!
万一御史们查着查着,把少府监挪用经费、贪污受贿的旧事翻出来,岂不是引火烧身!
少府监是怕 “借刀杀人” 反被刀,才放弃御史台,转而用市署、县衙、京兆府的行政核查来施压。
明着不跟你论 “罪”,只跟你讲坊市规矩,软刀子割肉,既达到了目的,又不会引火烧身。
这场看不见硝烟的博弈,恒荣祥总算占了先机。
那些穿在伙计身上的存货成衣,此刻成了最稳妥的盾牌,抵挡住了少府监的第一波攻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