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饭店的包厢里，灯光柔和，茶香袅袅。
苏毅独自坐着，慢慢品着杯中的龙井，目光却不时掠过腕表。
他和王建设约的是六点半，如今指针已快指向七点。包厢门依旧紧闭，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车马声。
苏毅心下明了，这迟到，恐怕是对方有意为之的下马威。
他神色不变，只是将杯中渐凉的茶缓缓饮尽。
七点过五分，包厢的门终于被推开。
王建设走了进来，他约莫五十岁年纪，穿着笔挺的中山装，面色严肃，自带一股体制内干部的威严。
而跟在他身后的，还有一个约莫四十岁、穿着时髦夹克、面带精明之色的男人。
“苏老板，久等了。”王建设的声音不冷不热，公式化地解释道，“临时有个会，耽误了一点时间。”
“王局长日理万机，能拨冗前来，已经非常感谢了。”
苏毅起身，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态度谦和，仿佛丝毫不介意对方的迟到。
他的目光自然地落到随行的男人身上，“这位是……？”
不等王建设介绍，那男人自己上前半步，脸上堆起一种混合着熟络与傲气的笑容，语气却带着明显的阴阳怪气。
“苏老板真是贵人多忘事啊！年前在特区，鄙人还专程去拜访过您，想为首都市场引进点特区的新鲜玩意儿，可惜苏老板门槛高，没能谈成。”
这话一出，苏毅立刻对上号了。
正是年前拿着王建设条子、想讨要内销指标的那个贸易公司经理！
苏毅心中瞬间雪亮，年前那次拒绝，果然在此处埋下了伏笔。
他脸上却立刻浮现出恍然和歉意，连连拱手：“哎呀！瞧我这记性！失敬失敬！年前实在太忙，诸多事务缠身，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请您和王局长海涵！”
他态度摆得极低，将之前的拒绝完全归咎于“忙”和“疏忽”，给足了王建设和这人面子。
王建设见苏毅如此“上道”，没有硬顶，反而主动放低姿态化解尴尬，严肃的脸上线条略微缓和，似乎对苏毅的“识趣”感到满意。
他顺势介绍道：“苏老板，这是内弟周小川，现在自己经营一家贸易公司，年轻人，也想做点事。”
“周经理年轻有为，幸会幸会。”苏毅再次与周小川握手，笑容无懈可击。
简单的寒暄过后，三人落座。
服务员鱼贯而入，精致考究的粤菜一道道摆上桌面：清蒸东星斑、白灼基围虾、鲍汁扣鹅掌、上汤菜心……配着温好的绍兴黄酒。
气氛在美食与酒香中，刻意维持着一种表面的融洽。
王建设话不多，多是品尝菜肴，偶尔问几句特区近况，苏毅便拣些能说的、正面的事例回应，言语间不忘称赞特区政策和王局长这样有远见的干部。
周小川则活跃得多，频频举杯，嘴里“苏老板”、“青年才俊”、“商界楷模”的奉承话不断，眼神却总在苏毅脸上打转，寻找着切入的时机。
酒过三巡，菜尝五味，包厢里的暖气烘得人面皮发烫。
周小川觉得火候差不多了，再次给苏毅斟满酒，自己先干为敬，然后放下杯子，脸上挂着亲热的笑，话头却再次精准地绕了回去：
“苏老板，说句实在话，我是真佩服您！能把电子厂办得那么红火，产品供不应求。”
他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些声音，却确保王建设能听见，“您看，我这小贸易公司，在四九城地头上也跑了这些年，多少有点门路。上次在特区，是我唐突，没把话说透。这次借着王局和我姐夫的光，再跟您提一提……”
他观察着苏毅的神色，继续道：“您那电子表，在咱们四九城，绝对是这个！”
他翘起大拇指，“市面上想买，都得托关系排队。您那边产能要是还有富余……能不能稍微照顾一下，给我这小公司开个小口子？不用多，每月一两千块就成！价格、渠道，绝对按您的规矩来，我保证只做正经批发，不搞零散倒卖，不给您添乱！这也算是……咱们合作共赢，把特区的好产品，更规范地引进来嘛！”
说完，他笑着看向王建设。
王建设夹了一筷子菜，慢慢嚼着，没看苏毅，也没说话，仿佛事不关己，但包厢里微妙的空气，却因为周小川这番话骤然紧绷起来。
这显然不是周小川个人的再次请求，而是在王建设默许甚至期待下，抛出的一个明确的“条件”或“考题”。
苏毅的目光平静地扫过王建设和周小川，将两人的期待尽收眼底。他轻轻放下酒杯，脸上带着歉然的笑意。
“王局长，周经理，实在抱歉。电子表这一块，目前厂里的产能和内销配额，都是当初就定死了的，每个渠道都有固定份额，实在是没有多余的产能和额度能分出来。”
这话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周小川眼中热切的光，他脸上的笑容僵住，肌肉微微抽动。
王建设夹菜的手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随即面色肉眼可见地阴沉下来，眼皮微垂，拿起桌上的热毛巾慢慢擦着手，不发一言。
包厢里的空气仿佛凝滞了，刚才刻意营造的和煦气氛荡然无存。
苏毅仿佛完全没有注意到两人骤变的脸色，神态自若地端起茶壶，给王建设的杯子续上水，接着刚才的话，用谈论天气般平缓的语气继续说道：
“不过……”
这个转折词让王建设和周小川同时抬起了眼皮。
“我们恒通电子，根据市场需求，下个月准备新开几条生产线，主打产品是便携式收录机。”
苏毅看向周小川，目光诚恳，“这种产品技术更新，功能更实用，市场前景很看好，目前国内产能还远远不够。周经理的贸易公司如果有兴趣拓展业务范围，将来在收录机这块，我们倒是有机会可以坐下来细谈合作。”
“便携式收录机？！”
周小川失声重复，脸上的僵硬瞬间被狂喜取代，他“腾”地一下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动作幅度之大差点带翻面前的酒杯。
他脸上的表情堪称川剧变脸，从失望到惊愕再到极度兴奋，只在瞬息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