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冶城并不远。
这座位于天理门与齐国边境交界处的小城，距离北剑门北部驻地不过四十里之遥。以修士的脚程而言，即便是道行一般的修士，不用灵舟代步，单凭飞遁之术也至多花费一炷香的时间便能抵达。
然而此刻众人所乘的飞舟却偏偏行进得异常缓慢，从远远望见平冶城的轮廓，到真正在城前停驻下来，竟足足耗费了小半个时辰。这般反常的缓慢速度，反倒引得平冶城内原本稀稀落落的修士们纷纷驻足观望，渐渐聚集到一处。原本冷清的城池入口，此刻倒因人群聚集而显出几分热闹气象。
与北剑门驻地常见的喧嚣景象不同，这里毕竟是齐国和天理门的势力范围，围观人群中并未传来此起彼伏的赞誉之声。不过江枫敏锐地注意到，人群里确实夹杂着一些身着北剑门制式服饰的修士，想必是派驻在此经营商铺的弟子。
就在江枫暗自观察之际，一声清越的鸣音忽然在灵舟内回荡，显然是在召集众人。
应该是推介这里的产业吧，江枫心中顿时了然。他暗自揣度，若自己是万斐然，此刻定会把握这个机会。只是不知这位素来棋高一着的北剑门掌门，究竟会如何施展手段。思忖间，他已起身向舱门走去，见众人大多已聚集在灵舟中部，唯独差了自己和萧不厌二人，便不着痕迹地加快了脚步。
“诸位道友，”万斐然面带谦和笑意，见人已到齐，拱手道，“万某着实心中有愧，要耽误诸位一点时间，容我推介下这平冶城。”
他倒是直言不讳。江枫眼角余光扫过在场众人，只见金城派掌门苏黎清面上微露不悦之色，暗想他是不是也买了那份海棠散人府的情报，上面除了写他生了六个女儿，并没有多少赞誉之词，但相比对自己描述，尺度拿捏的还好，面带兴奋的反而是力宗的余家人，余成睿兴致很高，还隐隐挪了几步，距离万斐然更近了一些。
“想必诸位都已看出，这平冶城如今还是个半成品，北剑门也因此欠了些许债务。作为掌门，我是责无旁贷的。”万斐然继续说实话，从众人目前的位置，就可以俯瞰整个平冶城，只需有简单的分辨力，就能看出这新筑的城池，不但少有人气，还有很多建筑尚未完工，“不过我不是来化缘借钱的，大家尽可放心。”他自嘲般地轻笑一声，引得众人之中几个小辈也跟着笑了起来，不过他们很快就闭嘴，这种没有礼貌的事，自然会被长辈用眼神呵责。
“今日只谈远景。”万斐然手中旋即多了一枚通体橙红的玉符，手掐法印，随着他默默低语吟唱，云端之下的平冶城，忽然有数道光芒显现，众人这才注意到，整座城池竟是按照内外双环的格局精心设计，而此刻发光的内环区域，正是整座城的核心所在。
那光芒初时柔和，转瞬间便耀眼夺目。地面开始剧烈震动，隆隆巨响不绝于耳。更令人惊叹的是，原本静止的建筑竟被一层虚无的光罩缓缓托起，逐渐脱离地面，悬浮于空。
“起！”
万斐然一声清喝，声虽不大，却令在场众人无不色变。只见那绵延五里、宽达四里的内城建筑群齐齐升空，直上云霄。不多时，整座内城便升至与灵舟平齐的高度。
“诸位，请随我来！”万斐然率先纵身跃出灵舟，衣袂翻飞间已向浮空城池掠去。众人面露惊奇，各显神通，有的凌空虚渡，有的御剑飞行，纷纷紧随其后。
他竟然有这等谋划！一座浮空的坊市，应该还可以飞走，江枫心中惊讶的同时也驾起那件二阶飞剑，随众人直奔这座小型浮空城池飞去。剑光流转间，他能清晰感受到四周灵气被某种力量牵引，宛若江河之中的湍流。
众人很快便安然落地，感受着脚下的不同，虽然如履平地，但体内却隐隐有灵气外泄，虽然很慢，但却着实发生。
“诸位不要惊慌。”万斐然似已料到众人反应，朗声解释道，“这灵气外泄实乃维持平冶城运转所需。城中修士越多，每人分担的消耗便微乎其微。眼下只有我等在场，自然显得明显了些。不过这座法阵设计精妙，若修士不足，会自动消耗阵眼处存放的灵石。若是附近有小型灵脉，亦可借灵脉之力维持运转。”
“如此精妙的法阵，不知出自哪位大师之手？”人群中有人问道，江枫没去看，感觉像是萧家的小辈。
“是齐国的祝元子大师主持建造。”万斐然也不隐瞒，“另外还请了西海南宫家族的南宫翎协助完善。”
听闻此言，人群中不少见多识广之辈都露出恍然之色，低声赞叹。江枫却暗自皱眉。他对齐国的炼器大师所知有限，南宫翎的名号更是闻所未闻。在他有限的认知里，认识的炼器大师唯有“宁丰”的蔡求真一人。
见江枫一脸诧异，白世铎倒是悄然靠了过来，“祝元子是齐国一早成名的炼器大师，据说寿元已经不多了，所以很少出手。南宫翎倒是少年天才，还是个女修，要不要考虑考虑？”
把我当成什么人，江枫一笑了之，低声道，“怎么，你们白家有意投资？”
“看看，先看看再说。”白世铎不置可否，“听说最初是齐国投入大量灵石，但你想，这种移动坊市只有在两宗交界处，或是大规模战争时才能真正派上用场。所以……”
“所以齐国一家宗门玩不转，不愿意继续投了？”
江枫小声道，想想齐国已经多年没有和其他各宗交战了，作为北陆东部最大的宗门，原本只有力宗，赤龙门和北荒能与之比肩，如今少了力宗，加上北荒不问世事，便只剩下隔了五千里之遥的赤龙门，太平岁月，自然不需要这种移动的坊市。
“天理门倒是愿意接手，但你想万斐然的出身……齐国自然不愿让他们全盘掌控。”
“什么出身？”江枫心头一动，意识到其中必有隐情。
“莫害我。”白世铎却突然噤声，借着整理袖袍的动作，不动声色地混入了其他交谈的圈子中。
这老狐狸，说话说一半就溜了。江枫心中暗骂，正琢磨着白世铎话中深意，却听万斐然清朗的声音再度响起，“诸位所见，其实只是这平冶内城的雏形，如今阵法已成，但还缺少一部分资金盘活，所以，诸位如果有兴趣，可以认购其中商铺的归属权。并且，这个归属权可以转售，只需要缴纳百分之五的变更税费即可。”
“齐国预留了六十间，天理门四十间，兴隆商会已经认购了其中二十间，赤霞门十间。”他扫过众人，又补充了一句，“清禹宗万掌门也提前和我确认，要认购十五间。”
万禹亭？他哪里有灵石……江枫听到清禹宗的名号，倒是出乎意料，印象中他们宗门经营不善，即使入了金城盟，也是略有改观，哪有多余的灵石买这里的高价商铺，他早已用神识扫过众人传过来的玉简，这可飞行的平冶内城的商铺，共有七百二十间，最角落的也要五枚四阶，可谓是天价了。至于外城则便宜的多，几乎有五十倍的差距。
不是一间都买不起，而是外城的更有性价比，不对，外城现在门可罗雀，根本比不上已经甚是繁华的北剑门。
这个价格，万老魔敢认购十五间，绝无可能，江枫心如电转，暗道万老魔也不在现场，显然是万斐然用来托市的，至于兴隆商会，的确继承了灵笼商会的衣钵，但也不至于有如此手笔，双方均不在场，更是无从印证。
“可分十年结清，但需加收一成利息。”万斐然继续抛出条件，此番被价格震慑无声的众人，倒有了一番躁动，不过却有人提出来另一个问题。
“这浮空的平冶城，各宗各派会许你恣意越境么？”这次倒不是一个小辈，而是余成睿，他面上郑重的表情，恰恰表明他已经动心了。
万斐然胸有成竹写在脸上，道：“此城目前已获得允许，每隔五年，可以在齐国齐南城之外的地点停留不超过三个月；每隔五年，可以在天理门边界百里范围内，停留不超过三个月；每隔三年，可以在清禹宗或赤霞门的任意位置，停留不超三个月，余者，便看诸位的手段了。”他目光灼灼地环视众人，“如果同时认购商铺，又能打通关系通达各宗的，购买商铺可以打八折。”
说到此处，万斐然的目光意味深长地在苏黎清和江枫身上停留片刻，才依次扫过余成睿、萧不厌等人。显然，这两位掌门的决策至关重要——浮空城池的真正价值在于通行权，而非商铺本身。若非急需资金，万斐然大可自行保留更多商铺。
清禹宗或赤霞门的任意位置……倘若停在边界，不是挣我的钱，还恶心我？江枫心头一凛。若这浮空城停在边界，岂不是既赚他的钱又恶心他？余光瞥见苏黎清同样面色阴郁。
不能分一杯羹，就全然等着被人抢走利益，这浮空的平冶城，彷如一根不好拔除的鱼刺，扎入了两人的喉咙。
…………
“你这喉咙还没好啊。”
走在最后的刘粲然问了一句，只等来一句沙哑的“哦”，便不再说话，虽然每次说得很少，但三人现在已形同队友，刘粲然还是多少了解了一些上官博良的情况。
他原本和一众力宗来的散修，以及几名赤龙门的修士一同探索此间，队伍自然是有人组织的，是一名赤龙门的长老名“倪天虹”，也算名门正派，故此他也没有怀疑，海棠散人府成名多年，这个入口也曾有人探索过，听闻还颇有斩获，故此受其蛊惑，地级三重的上官博良便加入了队伍。
因为是仓促结成的队伍，本身也没有信赖，他便留了一手，不但做了命牌，还攒足了保命的手段，这对于本就是阵法炼器世家出身的他而言，并不是什么难事。
世间所有修士的烦恼，有百分之九十九是可以用灵石来解决的，余下的百分之一，是灵石不够多。
上官博良不缺灵石。
队伍开始很顺利，也颇有一些收获，虽然平摊到九个人身上不算多，但士气也因此高昂，直到碰到一件四阶上品的法器，才起了争执，争斗中，原本力宗出身的三名结队散修落得下风，被其他人合力围杀，顿时血流成河。
“招来了鬼物？”刘粲然记得当时自己这么问，得到了肯定的答复，也猜到了后来结果，众人接踵被鬼物袭击，不少人受了伤，于是招来了更强力的鬼物，队伍逐渐减员，直到只剩下了赤龙门的长老倪天虹，一名赤龙门的修士吴石，一名力宗散修黄守信，以及上官博良自己，他们这才意识到“受伤必须要止血”的重要性。
但为时已晚，因为分了死亡修士的储物袋，众人感觉收获已够，所以便打算离开，但倪天虹反对，因为还没有找到任何海棠散人的真正遗泽，比如道法或书典，在他的强力要求和上官博良的支持下，众人决定再冒险一次，继续深入。
此番虽然找到了一份传承道法，却遭遇了更强的鬼物，吴石重伤，作为同门，倪天虹便给了他一个痛快，补了他一刀，三人一路逃遁，倪天虹却忽然得了失心疯，开始胡乱攻击，上官博良不幸被锁定，只能择空钻进了这条缝隙，并以“脱水假死之术”封住自己，但当他打算出来时，外面已被鬼物环绕，不得不继续动用“脱水假死之术”，久而久之，冥冥之中竟昏死过去。至于法阵，只是为了保持神魂不灭，他知道家族必然派人来寻他，只是未料到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早些。
“上官道友，你怎么看出来我这皮囊不是我自己的？”走在最前的涂山回头，灵灯摇曳，照亮了身后两个紧随的身影。
上官博良储物袋中物资丰富，再无需用廉价的火折子了，作为两人的战利品，涂山和刘粲然各分了他四分之一的珍藏，好在上官博良也不在意，他是来寻机缘的，而且他储物袋中的物资，也不是他自己的，而是他原本队伍中死去修士的遗产，至于还给他们的家眷，想都不要想，有些人干脆就是假名字。
“我……换过。”上官博良呜咽着，他的修为其实已经恢复到了玄级圆满，但据他所说，到地级三重才是极限。
三人同等境界，倒是缘分。
“为什么……要走这边？”上官博良又清空了一个水袋，声音变得清冽了一些。
“怎么，不好么？”刘粲然问道，路线仍旧归他掌控，涂山是个路盲，一路行来，他已深有体会，如果不是有他在，他怀疑涂山会困在这迷宫一样的遗迹之中终老。
“是……倪天虹发疯的路。”
“怎么不早说？”就连莽撞的涂山都停住了脚步。
“我以为……你们惦记……储物袋。”上官博良喘了一口气，又灌了一口水，“不过还有点距离。”这个时候，他们发现不远处，竟有一具干瘪的尸体。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是否应该继续前行。
…………
飞舟灵阵激荡，探索海棠散人府的队伍继续前行。
被强行灌输了“我不参与便是输了一半”想法的江枫捏着鼻子认购了五间商铺，而苏黎清则是十间，且位置都比江枫的好，不过他和江枫一样都没有现场付灵石，只是在契约上签字画押。
江枫是真没钱。
他相信苏黎清也是勉力支撑，说不定还要想到什么办法摊派出去，江枫自然是找长宁商会和云泽商会帮忙，至于其他手段，就只能想办法去借了，二师兄宇文浩齐身为玄济院的院长，应该颇有家资，或许可以短期借用一些。
至于其他各宗修士，因为无法决策浮空的平冶城能否经由各家宗门，只能表达购买的欲望，但却需要些时日才能决定，不过这也让万斐然将欣喜挂在脸上，江枫猜测他接下来或许会劝说碧云宗，古剑门，黄龙派以及齐国东南的天罗门，以及乱石海西的华帝门入彀，如此这般，北陆东部各宗基本上就划入了可飞行的范围，商铺至少也能卖出去四分之一到三分之一，只需这些合约，他便可以找钱庄抵押，获得更多的灵石操持平冶城。
倒是经营的一把好手。
也不知道你操持这么大的生意，会不会有一天忽然崩盘，江枫更在意的其实是万斐然在海棠散人府的立场，购置平冶城的商铺，本身也是站队，虽然不及万老魔投入的多，但左右是一条船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