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从周三开始下的,带着一种要把整座城市泡发的韧劲。
我蹲在档案馆负二层的除湿机旁,看着凝结的水珠顺着金属外壳往下滑,像某种缓慢流淌的血。
手里这份卷宗编号是“xc-1987-042”,纸页边缘已经发脆,油墨在潮湿里洇成模糊的云,只有右上角的红章还算清晰——“归档作废”。
这是我来市档案馆做临时工的第三个月,每天的工作就是把这些标着“作废”的旧档案登记造册,然后送去销毁室。
大部分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企业资料,破产的工厂、倒闭的商店,纸页里裹着的都是早已被遗忘的灰尘。
但xc-1987-042不一样,它里面几乎什么都没有。
卷宗袋是牛皮纸的,边角磨得发亮,显然被人反复翻动过。
里面只有三张纸:一张泛黄的职工登记表,照片处是个不规则的窟窿,像是被人用指甲抠掉的;一张工资条,名字栏被墨水涂成了黑块,金额处用铅笔写着“叁拾柒元伍角”;还有一张是手写的请假条,字迹娟秀,末尾的签名同样被涂抹了,只留下一点靛蓝色的痕迹,像只断了翅膀的蝴蝶。
“这谁啊?档案这么干净。”我对着空气嘟囔,指尖不小心蹭过请假条上的墨块,竟沾下一点灰黑色的粉末。
不是墨水,更像是……灰烬?
身后突然传来金属碰撞的脆响,我猛地回头,只有一排排铁柜沉默地立在阴影里。
负二层没有窗户,常年开着除湿机,嗡鸣声里总掺着点奇怪的杂音,像是有人在远处叹气。
管理员老张说这里以前是防空洞,墙里藏着不少“老东西”,让我别乱碰档案袋里的东西。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站在一片白雾里,面前是张模糊的脸,看不清五官,只能听见女人的声音,很轻,像浸了水的棉线:“帮我……记着我。”
第二天我特意去查了xc-1987-042的来源。
档案系统里只有一行记录:“来源:红星纺织厂,1992年移交,因信息不全作销毁处理。”
红星纺织厂,我有点印象,好像是九十年代末破产的,厂址就在城西的老工业区,现在只剩一片长满野草的废墟。
午休时我溜出档案馆,坐公交去了老工业区。
雨还在下,土路被泡成了泥沼,踩下去能陷到脚踝。
纺织厂的铁门早就锈成了红褐色,锁孔里塞满了枯草,门楣上的“红星纺织厂”几个字掉了一半,只剩下“星”和“织”,在雨里歪歪扭扭地淌着水。
我从铁门的缝隙钻进去,里面比想象中更破败。
车间的玻璃大多碎了,雨水顺着窗框往下灌,在水泥地上积成一个个小水洼。
墙上还贴着褪色的标语:“安全生产,人人有责”,“大干一百天,超额完成任务”。
角落里堆着成捆的棉纱,受潮后硬得像石头,上面长满了灰绿色的霉斑。
“有人吗?”我喊了一声,声音被雨声吞掉了大半。
走到办公楼门口时,我发现台阶上坐着个老头,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正用树枝在泥地上画着什么。听见脚步声,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警惕。
“你找谁?”他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我想问问,你们厂以前有没有……一个档案不全的女职工?大概是1987年左右的。”我尽量说得模糊。
老头眯起眼睛打量我,忽然咧开嘴笑了,露出没剩几颗牙的牙床:“档案不全的多了去了,那时候进来的临时工,好多连名字都是瞎写的。”
他用树枝指了指办公楼三楼,“以前劳资科在那儿,烧过一把火,烧得啥都没了。”
“着火?什么时候的事?”
“好像是……1989年吧,冬天下雪的时候,烧了一整夜。听说烧死了人,具体是谁,没人说得清。”
老头往地上啐了口痰,“厂里怕事,压下来了,后来就不了了之。”
我心里咯噔一下,1989年,正好在档案记录的1987年之后,难道那张请假条上的灰烬,是被火烧过的痕迹?
“那您还记得,当时有没有一个……写字很漂亮的女职工?大概二十多岁。”我想起那张请假条上的字迹。
老头的手抖了一下,树枝在泥地上划出一道歪歪扭扭的线。“写字漂亮的……”他喃喃自语,忽然抬起头,眼睛亮得吓人,“你说的是不是……小苏?”
“小苏?她叫苏什么?”
“不知道,都叫她小苏。”老头的声音压低了,“那姑娘是1987年来的,在细纱车间,字写得好,厂里的黑板报都是她出的。”他顿了顿,喉咙里发出像风箱一样的声音,“就是她,那年冬天……没跑出来。”
我愣在雨里,雨水顺着衣领往脖子里钻,冰凉刺骨。“那她的档案呢?怎么会……”
“烧没了呗。”老头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泥,“那场火邪乎得很,劳资科的文件柜烧得只剩个铁架子,啥都没剩下。后来厂里统计伤亡,有人说看见她从窗户跳下去了,有人说没看见,最后连个抚恤金都没法发,就当……没这个人了。”
“就当没这个人了”,这句话像根冰锥,狠狠扎进我心里。
我想起卷宗里那张被抠掉照片的登记表,被涂掉名字的工资条,还有那张沾着灰烬的请假条。
这些东西,是谁留下来的?又为什么会出现在档案馆的作废卷宗里?
回到档案馆时,老张正坐在门口抽烟,看见我浑身湿透的样子,皱了皱眉:“你去哪了?下午有人来查档案,问起xc-1987-042,我找不着你。”
“谁来查?”我心里一紧。
“不认识,穿个黑雨衣,戴着帽子,看不清脸。”老张弹了弹烟灰,“问我那卷宗还在不在,我说按规定早该销毁了,他就走了。”
他看了我一眼,眼神有点怪,“那卷宗你还没处理吧?我跟你说过,别碰那些作废的东西。”
我没说话,转身往负二层走。心里乱糟糟的,那个穿黑雨衣的人是谁?他为什么要找小苏的档案?
负二层的除湿机还在嗡嗡响,我走到铁柜前,打开柜门,xc-1987-042还在里面。
我把卷宗袋拿出来,翻到那张请假条,仔细看了看被涂抹的签名处。
墨迹边缘有点不平整,像是被人用橡皮反复擦过。
我试着用指甲轻轻刮了刮,竟刮掉一小块墨屑,露出下面一点淡淡的蓝色。
那是个“苏”字。
我心里一阵激动,赶紧找来放大镜,对着签名处仔细看。
墨块下面的字迹很淡,但能隐约看出笔画的轮廓,除了“苏”字,后面好像还有一个字,笔画很复杂,像是“婉”。
苏婉?这是她的名字吗?
就在这时,除湿机的嗡鸣声突然变了调,发出一阵刺耳的尖叫,然后“啪”地一声灭了。
负二层瞬间陷入一片黑暗,只有安全出口的绿光在远处亮着,像只鬼火。
我心里一慌,赶紧摸出手机打开手电筒,光柱在黑暗里晃来晃去,照在一排排铁柜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动。
“谁?”我壮着胆子喊了一声,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
没有回应,只有自己的心跳声,擂鼓一样响。
我握紧手机,转身想往外走,脚却踢到了什么东西。
低头一看,是个黑色的雨衣,就扔在铁柜旁边,上面还在往下滴水。
是那个来查档案的人!他还在负二层?
我举起手机,光柱扫过一排排铁柜,突然照到一个蜷缩在角落的黑影。
他背对着我,穿着黑雨衣,帽子压得很低。
“你是谁?”我声音发颤。
黑影没动,像是没听见。
我慢慢走过去,越走近,越觉得不对劲。
那黑影一动不动,连呼吸声都没有。我把手电筒的光往上移,照在他的头上。
雨衣帽子下面,是空的。
没有脸,没有头发,只有一团模糊的黑暗,像是一个被人掏空了的躯壳。
我吓得尖叫一声,手机掉在地上,屏幕碎了,负二层又陷入一片黑暗。
我摸索着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往楼梯口跑,背后好像有什么东西跟着,冰冷的气息吹在我的脖子上。
跑到负一层时,我撞见了老张。
他手里拿着手电筒,脸色发白:“怎么了?负二层怎么没电了?”
“里……里面有人!”我指着楼梯下面,话都说不清楚了。
老张皱了皱眉,举起手电筒往下照:“哪有人?我刚从下面上来,啥都没有。”
我跟着他下去一看,负二层的灯不知什么时候又亮了,除湿机重新发出嗡嗡的响声。
角落里空荡荡的,根本没有什么黑雨衣,只有我掉在地上的手机,屏幕碎成了蜘蛛网。
“你是不是看错了?”老张捡起手机递给我,“这里老停电,别自己吓自己。”
我看着他的眼睛,突然觉得有点陌生。“刚才来查档案的人,你真的没看清脸?”
老张的眼神闪了一下,含糊道:“戴着帽子呢,怎么看清?好了,快下班了,把那卷宗处理掉吧,别再出什么幺蛾子。”
他说完就走了,脚步有点急。
我盯着xc-1987-042卷宗,心里的疑团越来越大。
老张在隐瞒什么?那个黑雨衣到底是什么东西?还有苏婉,她到底是谁?为什么她的存在会被抹得这么干净?
晚上我没回家,在档案馆附近找了个小旅馆。
躺在床上,脑子里全是白天的事,翻来覆去睡不着。
凌晨三点多,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是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只有两个字:“救我。”
我猛地坐起来,回拨过去,却提示是空号。
这是谁发的?难道是……苏婉?
我越想越不对劲,抓起外套就往档案馆跑。
凌晨的街道空无一人,只有路灯在雨里晕开一圈圈昏黄的光。
档案馆的大门虚掩着,像是在等我进去。
负二层的灯亮着,除湿机还在响。
我走到铁柜前,xc-1987-042卷宗还在,但里面多了一样东西——一张黑白照片。
照片上是个年轻姑娘,梳着两条麻花辫,眼睛很亮,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
她身后是红星纺织厂的厂房,墙上的标语依稀可见。
这一定是苏婉!
我拿起照片,背面有一行小字,还是那娟秀的字迹:“1988年冬,于厂前。”
1988年冬,离那场火灾只有一年。
就在这时,我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回头一看,是老张。
他手里拿着一把消防斧,眼神阴森森的,完全没有了平时的和善。
“你不该来的。”他说,声音像结了冰。
“你到底在隐瞒什么?苏婉到底怎么死的?”我握紧手里的照片,一步步往后退。
老张举起消防斧,一步步逼近:“她就不该存在,烧干净了,就什么都没了。”
“那场火是你放的?”我突然明白了,“你为什么要烧死她?”
“不是我要烧死她,是她自己不听话!”老张的脸扭曲起来,“她发现了不该发现的事,到处说,厂里的脸都被她丢尽了!不烧了她,我们都得完蛋!”
“她发现了什么?”
“她发现……”老张的话突然卡住了,眼睛瞪得滚圆,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他慢慢转过身,斧头“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铁柜之间的阴影里,站着一个模糊的身影,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梳着两条麻花辫,正是照片上的苏婉。
她的脸在阴影里看不太清,只能看见一双眼睛,像浸在水里的玻璃珠,又冷又亮。
老张发出一声惨叫,转身就跑,没跑两步就被什么东西绊倒了,头撞在铁柜角上,没了动静。
苏婉慢慢朝我走来,脚步很轻,像踩在棉花上。
她伸出手,指尖冰凉,轻轻碰了碰我手里的照片。
“谢谢你。”她说,声音和梦里一样轻,“他们说,只要没人记得我,我就真的消失了。”
“他们为什么要抹掉你?”我问。
“因为我发现了厂长和会计做假账,把厂里的钱往自己口袋里塞。”苏婉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苦涩,“我去找他们理论,他们说我造谣,还把我锁在劳资科。那天晚上,他们放了火,想把账册和我一起烧掉。”
“那你……”
“我从窗户跳下去了,摔断了腿,躲在仓库里,看着他们把火扑灭,看着他们对外说我烧死了,看着他们把所有和我有关的东西都毁掉。”她顿了顿,“我拖着断腿,把这几张纸藏在了档案柜的夹层里,我想留下点什么,证明我来过。”
“那后来呢?”
“后来我就走了,去了别的城市,改了名字,再也没回来过。”苏婉的身影开始变得透明,“我老了,快记不清自己原来的样子了。那天看到你在翻我的档案,我就想……也许有人能记起我了。”
“那个穿黑雨衣的人,是你吗?”
苏婉笑了笑,像雨后的阳光:“我只是想看看,我的档案还在不在。”
她的身影越来越淡,渐渐融入了铁柜的阴影里。
负二层的灯闪了几下,灭了。
等我再打开灯时,老张还躺在地上,xc-1987-042卷宗里的照片不见了,只剩下那三张纸。
第二天,警察来了,带走了老张。他醒了过来,嘴里胡言乱语,说自己看见了鬼。
没人相信他的话,最后以故意伤害未遂和纵火嫌疑被立案调查。
红星纺织厂的旧案被重新翻了出来,当年的厂长和会计早已去世,但他们的罪证,终于还是被人找到了。
我辞掉了档案馆的工作,再也没去过负二层。但我记得苏婉的样子,记得她的名字,记得她写在请假条上的娟秀字迹。
有些存在,不需要档案来证明,只要有人记得,她就永远活着。
雨停了,阳光透过云层照下来,落在档案馆的红墙上,像一块温暖的印记。
那里一定藏着很多被遗忘的故事,总有一天,会有人把它们找出来,记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