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张的冬天,难得地降下了大雪。
雪花不是轻柔的,而是被凛冽的北风卷着,如同冰冷的沙砾,狠狠砸在茅草屋顶、砸在泥泞冻结的土地上,也砸在每一个尾张人的心头。
织田信秀,那位被称为“尾张之虎”、曾让周遭强敌不敢小觑的雄主,终究没能熬过这个寒冬。
他病逝的消息,像寒风一样,一夜之间席卷了织田家掌控的每一个角落,也钻进了平助那四面透风的破茅屋。
“父亲……御屋形样,真的……”新次郎裹着几乎无法御寒的破麻片,声音在寒冷中颤抖,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恐惧。
他十五岁了,已经开始明白“天塌了”是什么意思。
平助沉默地坐在屋角,手里无意识地搓着一根干草。
妻子阿常搂着才三岁的小女儿阿柚,试图用体温温暖她,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愁苦。
次郎、三郎、四郎挤在一起,像一群受冻的小麻雀。
九岁的阿菊懂事地试图把灶膛里那点微弱的余火拨得更旺些,但柴火湿冷,只冒起呛人的青烟。
屋里弥漫着一种比寒冷更刺骨的绝望。
信秀公的死,对于高高在上的家臣们而言,是权力的洗牌,是站队的抉择。
但对于平助这样的底层,意味着维系着最后一点秩序的“天”塌了。
混乱,往往最先吞噬的,就是他们这些最底层的人。
接下来的日子,印证了平助最坏的预感。
城下町的气氛明显不同了。穿着不同家纹胴服的武士们来往频繁,神色匆匆,眼神里带着戒备和审视。
酒肆里偶尔传出压低的、激烈的争论声,随即又迅速沉寂下去。
原本就稀少的活计更难找了,连搬运尸体、清理秽物这种下作活儿,也多了许多争抢的面孔。
更可怕的是,赋税的名目凭空多了起来。
信秀公的葬礼要钱,新家督继位要钱,防备外敌要钱……各种名头的摊派,像一道道枷锁,勒得人喘不过气。
哪怕平助带着几个孩子挖野菜,打野味,在这个冬天里,存粮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
“平助,听说没有?”与作偷偷跑来,脸上带着惊惶,“林秀贞大人、柴田胜家大人,还有好多重臣,都去了信行公子那里……都说信行公子才是能继承家业的明主……”
平助闷着头,不吭声。这些消息,他也听说了。
几乎所有人,都在谈论信行公子的仁慈、稳重,对比着信长公子的荒唐、暴戾。
风向,一边倒地吹向那座被称为“末森城”的、信行公子的居城。
“咱们……要不要想想办法?”与作试探着问,“听说信行公子那边也在招募人手,哪怕是当个夫役,也能混口饭吃……”
平助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布满血丝:“去信行公子那里?拿什么去?我们连像样的见面礼都拿不出!而且,林大人、柴田大人那些重臣的门下,是我们这种人能挤进去的吗?”
与作哑口无言。是啊,他们这种烂泥里的人,连给大人物们当垫脚石,都嫌不够格。
这天傍晚,平助拖着几乎冻僵的身体回到家里,发现灶台是冷的,孩子们蜷缩在角落,眼神空洞。
阿常看到他,嘴唇动了动,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把彻底空了的米缸指给他看。
缸底,只剩下几粒瘪谷,像嘲弄的眼睛。
最小的阿柚因为饥饿和寒冷,开始低声哭泣,那声音微弱得像小猫叫,却像针一样扎在平助的心上。
新次郎握紧了拳头,骨节发白,猛地站起来:“父亲!我去城里找活干!什么活都行!”
“闭嘴!”平助低吼道,“现在外面乱成什么样,你去送死吗?”
他看着孩子们饥饿的脸,看着妻子绝望的眼神,感觉自己正被无形的力量一点点勒紧,拖向深渊。
烂泥里的虫豸,也有活下去的本能!
那个大雪天,在尸坑边,信长公子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和他那句冰冷的问话,毫无征兆地再次闯入脑海。
“……是我能赢,还是信行那个废物?”
当时,他吓得尿了裤子,给出了一个卑微到尘埃里的回答。
现在,所有人都说信行会赢,理智告诉他,应该投向人多势众、被重臣们拥戴的那一方。
可是……去信行那里,他连门都摸不着。
而信长公子……
他想起了那天信长看他的眼神,没有寻常武士对贱民的纯粹蔑视,反而有一种……审视,一种仿佛能看穿他骨髓里那点求生欲望的洞察。
去信长那里?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那位“尾张大傻瓜”,手下没几个像样的家臣,据说整天就知道带着一群野小子胡闹,舞刀弄棒,不干正事。
投靠他,跟送死有什么区别?
可是……不去,眼前就是饿死,冻死。
第二天,雪稍微小了些。
平助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想去城下町看看有没有零工可做。
他路过那古野城(信长居城)下,远远就看到城门口围着一小群人。
与其他地方门庭若市的热闹不同,这里显得格外冷清。
城门旁,贴着一张简陋的告示,墨迹似乎都有些潦草。
一个穿着破旧足轻装备、看起来没什么精神的年轻武士,抱着长枪,靠在墙边打盹。
平助鬼使神差地凑了过去。
他不识字,但听旁边零星几个看热闹的人在低声议论。
“瞧见没?那位‘吉法师’公子,也在招兵买马呢。”
“招兵?招什么人?招他那些狐朋狗友还差不多。”
“嘘……小声点!听说条件倒是简单,是个人,能动弹,就要。”
“哼,去了有什么用?跟着他一起发疯吗?到时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就是,信行公子那边才是正途,听说待遇也好……”
嘲讽和奚落的声音,像冰冷的雪籽,打在平助脸上。
他盯着那张告示,虽然看不懂,但那潦草的笔迹,不知为何,竟让他想起了信长公子那不拘一格的做派。
条件简单……是个人,能动弹,就要……
这句话,像最后一点火星,落在他早已干涸绝望的心田上。
他不需要被重视,不需要前途,他只需要一口吃的,能让他的孩子们活下去的一口吃的!
信行公子那边门槛太高,他攀不上。
而这里,这位被所有人嘲笑、孤立无援的“傻瓜”公子,似乎是他唯一能抓住的、垂下来的,哪怕是一根带着刺的藤蔓。
风险?他知道有风险。可能下一刻就被拉去当炮灰,死得毫无价值。
但不去,他的家,他的新次郎、次郎、三郎、四郎、阿菊、阿柚……他们可能就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烂泥里的虫豸,没得选!!
平助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那寒气直冲肺腑,却让他混乱的头脑清醒了一些。
他不再理会旁人的议论,径直朝着那个打盹的年轻武士走去。
那武士被脚步声惊醒,懒洋洋地抬起眼皮,打量了一下平助。
平助身上是补丁摞补丁的破麻衣,冻得发青的脸上满是谦卑和惶恐。
“什么事?”武士的语气带着不耐烦。
“大人……”平助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干涩嘶哑,他深深地弯下腰,“小人……小人想应征……当兵……”
那武士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真会有人来应征,而且是这样一看就是穷困潦倒的农民。
他嗤笑一声:“当兵?就你?扛得动枪吗?”
“扛得动!小人有力气!”平助急忙保证,“小人什么都能干!只求……只求一口饭吃!”
武士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大概是觉得多一个人头,或许也能凑个数,便挥了挥手,像驱赶苍蝇一样:“行了行了,进去吧,找前田犬千代大人登记一下。啧,真是什么人都敢来……”
平助如蒙大赦,连声道谢,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过了那古野城低矮的门槛。
踏入城门的那一刻,他感觉像是踏入了另一个世界。
城内比想象中还要冷清,积雪也无人认真打扫,显得破败而寥落。
与传闻中信行公子所在的末森城那种车水马龙、重臣云集的景象,形成了惨烈的对比。
他被引到一个看起来像是杂物间改成的屋子里,见到了那位被称为“前田犬千代”的年轻武士。
犬千代年纪不大,眼神却很沉稳,他看着平助,没有太多表情,只是简单地问了姓名、住处、家里情况。
“为什么来应征?”犬千代问道,声音平静。
平助跪伏在地上,头也不敢抬,老实回答:“回大人……家里……没粮了,孩子快饿死了……求大人给条活路。”
他没有说什么效忠的漂亮话,他知道那不属于他这种人,他只能交出最赤裸的生存欲望。
前田犬千代沉默了一下,似乎在评估他的话。
过了一会儿,他拿起笔,在一张简陋的名册上,歪歪扭扭地写下了“平助”两个字。
“以后,你就归在河尻秀隆大人手下。去那边领半份俵(粗米),算是安家粮。记住,既然来了,就要守这里的规矩。”犬千代的语气没有什么起伏,但也没有太多轻视。
半份俵!虽然只是粗糙的杂米,但足够家里支撑好些天了!
平助的心脏猛地跳动起来,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微弱的希望交织着涌上鼻腔。
他重重地磕下头去,额头抵在冰冷的地板上。
“谢大人!谢大人恩典!”
当他抱着那袋沉甸甸的、救命的粮食,深一脚浅一脚地踏着积雪往家走时,心情复杂难言。
他把自己卖给了那位被所有人视为“傻瓜”、前途未卜的公子,换取了一家人生存下去的可能。
他不知道这个选择是对是错,他不知道未来等待他的是什么。
他只知道,当他把粮食交给阿常,看着妻子和孩子们眼中重新燃起的光亮时,他觉得,这一刻,值了。
至于那座冷清破败的那古野城,那位行为乖张的信长公子,以及那场注定要到来的、狂风暴雨般的兄弟阋墙……他一个底层的小兵,又能做什么呢?
他只能像一颗被随意摆上棋盘的、最微不足道的石子,等待着那只无形的大手,将他推向未知的,或许是血与火的命运。
尾张的雪,还在下着,覆盖了道路,覆盖了屋舍,似乎也想覆盖住这世间的一切纷争与野心。
但平助知道,雪化之后,露出的,只会是更加残酷的现实。
而他,已经踏入了这片泥泞的棋局,再也无法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