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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柳步筵带着妹妹乘船南下的时候,林堃远也正准备踏上南归的旅途。

午时三刻,运河幽州码头上,霈泽庄伙计们正在搬运货物。细长的海陆岸线边上,排列着许多大小船只,唯独一艘三帆大船最为热闹。船头缘上插着两面祈福红旗,红黄黑白绿五色平安旗在弥帆柱上飘舞,主桅杆直指云霄,顶端挂了一面定风旗,下面“霈泽庄”字样的金红相间旌旗在幽州苍白的天际下尤为显眼。

船头上,林堃远手中捏着一张纸,纸头被他攥得紧紧的。这是昨夜程骅给他的药方,上面却只写了“新罗海玉”四个字。

这就是程骅,是我们的阿耶。

整个武林都知道新罗海玉不翼而飞,程骅明知道我们兄弟是蓬莱洲弟子,竟给了这么一句废话。

枉我对他抱有期望。

但是程骅叫他去,难道纯粹是他说的惦念他们?更不可能……

事情一定没有这么简单,他把纸拿在手里摩挲,静静望着大运河的水面。

“二庄主,都齐备了,就差东帛他们回来了。”老祝打破了宁静。

林堃远把纸揉成团丢进水里:“嗯。再等等。”

正说着,东帛、北瓦等四个人骑着马从远处赶来,及至岸边,他们迅即跳下马,把马缰绳交给水手,然后匆匆登上甲板。

“昨晚上探查得怎么样?”

“回禀二庄主,昨夜我们进到程泰府中,发现侍卫都是普通兵士。”东帛回道。

“查探仔细了?”

“卢龙参军及以上的将领,我们也都试探过了,应当就程泰一人是天舞门弟子。”

昨夜卢龙府开宴,除了府兵,其他能偷懒松懈都不会放过机会。堃远点点头:“派人盯紧他。”

“是。”

“二庄主,还有一事。”

“嗯?”

“冷面芙蓉的消息断了。”

“断了?”

“我们刚刚回来的时候,路过客栈,说她已经离开了。”

“嗯。”林堃远面色冷峻,他注意到了,方才出客栈的时候,对面的房间已经敞开打扫了。

“水路陆路都问过了?”

“回禀二庄主,水路上,昨晚上起到今天,要么去江南、要么去安南,启航的船都是咱们庄里头的承造的,全是很熟的老客人。大家都说全是自己的人,没有陌生人。”

“陆路上,听说昨天晚上衙吏抓个逃跑的官伎,满城搜罗,鸡飞狗跳的,这会还闹着,现在路上连个能露面的小娘子也没有。”东帛接着道。

“对啊,说来也奇怪,难不成插翅跑了?”北瓦道。

呵,还算是机灵。林堃远两个手指在船橼上轻轻敲了敲。

“你们现在觉得她是冷面芙蓉了吗?”

“可能吧。按照她的功夫,要想不被人发现翻个城池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吧。”东帛问道,“二庄主,要接着找吗?”

“当然。”

她带着一个官伎呢,肯定是坐船更方便点,堃远接着吩咐道,“去我们的老主顾那里关照关照,别让混进什么人。幽州和寒酥山底下还是派人盯着……翻遍整个大瀛都要把她找出来。”

“是。”

“还有,要是查到她的踪迹,要礼敬客气些,我们是有事求人家。”

“属下记住了。”

夜半,月暗天凉,河水寒颤,天地间只剩了船行浪涛的响声。冬夜河面,不少船只都很谨慎,它们都聚在一起缓缓驶着,以免盗匪来袭时候,互相有个帮衬。霈泽庄的大船自然成了其他船只的船首。

林堃远倚在船橼边,取了九节洞箫悠悠吹了起来。箫声如一匹柔滑的丝缎,又如银河上落下来的天水,落入了江心,河水柔软,撞到山崖堤岸都能变出任何形状,但它有是那么澎湃豪气,总有冲垮山石的气势与本领。箫声水声低唱高和,化作层层涟漪进到行船旅人的心坎里。

林堃远心里藏着不少事情,又难与人说道,只好借箫声一解烦闷。

“你倒还有这闲情逸致。”忽然,船上落下六个钴青长袍的青年来,为首的一人腮帮子扁扁的,在夜色下闪着阴狠的凶光。六个人迅速将林堃远围了起来。

林堃远扭头一看,这不是蓬莱洲的同门嘛,师伯的徒弟,总是这样气势汹汹。

“费师兄今日到我船上来是?”

“别和他废话,给我上。”费前川吩咐道。

只见六道暗青色与林堃远的白影迅速交织在一起,堃远手中的白玉九节洞箫在他手中转得如罗盘,一一挡了朝他飞来的六把长剑。

“师兄刚到就给我送这么大一份礼。我都不敢收呢。”夜色中,堃远压住怒火。

费前川见六个人五十个回合都没有伤到林堃远分毫,气得鼻孔张大,直冒青烟。

“蓬莱洲弟子听令。”

“在!”

“今日必须诛杀逆贼林堃远,违令者,杀!”费前川恶狠狠道。

“是!”

霈泽庄的人听见外面响声震动,全跑到甲板上,点起了火把。见自己二庄主被六个莫名的歹人围着,手里连个兵器都没有,全部拔出自己的刀剑就要砍上去。

“谁都不许动!全部靠边。”林堃远命令道。

“二庄主!”

“你们倒是跟我说说,这是什么理由?”林堃远的侧脸棱角分明,闪着凌厉的寒气。

“别与他废话。”费前川道,“把你们的看家本事都拿出来吧,解决了我们好交待。”

“是!”其余五个钴蓝弟子凝眉聚神,向林堃远喷涌着腾腾的杀气。一刹那,六道影子又交叠在了一起,很显然这一次他们都放出了看家本事。甲板上叮当作响,打得边上的船都走到甲板上看热闹。

东帛见状,赶紧冲回卧舱里,去把林堃远的剑抱出来:“二庄主你的剑!”

他焦急地想要递给主人,但完全找不到缝隙。霈泽庄船上五十余人,加上周边船只,这么多双眼睛,没有人看到林堃远是如何从东帛手里抽出了剑。他们的影子快到只剩了几抹光波。只听得“嘶拉”一声,六个人同时被击退,撞到了船栏杆上,六道光影总算化回了实体。

费前川捂着右边胸口,一道殷红的鲜血流了出来,他疼得龇牙咧嘴,他舔了舔嘴角边的血,不快地哼了一声。月光清冷的映照下,他高耸的颧骨显得极为可怖。而另外五个弟子,也同样摔倒在甲板上,捂着右边胸口处撕裂的疼痛。

船上围观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手里都捏出了汗水。这到底是什么人,能有万林落鸟的利落。月光下,这个穿着白色麒麟纹襕衫的男子,被月色笼上了一层玉纱,泛着皎皎的光辉。

连同霈泽庄里的人都看傻了,他们素来知道庄里选拔、训练他们严苛得很,每每也有怨言,但刚才,他们把所有的不满全部吞进了肚子,只有满心的佩服。

东帛、北瓦立马上前拿剑架在费前川的脖子上,另外几人也被庄里武士拿刀看住。

“念在同门一场,我饶过你们。”林堃远乌黑的眸子冷冽如霜,“但是你最好说实话!”

“你真的练成了扶桑剑?”

“你现在有资格问我话?”

“呵!”费前川冷笑一声。他终于站了起来,毕竟跪在林堃远面前的姿势让他更不好受,但是东帛和北瓦还是将他逼到船橼边上,以免他再有什么妄动。

“费师兄,你就说吧,堃远师兄不会怪罪我们的。”一人说。

“师兄?他已经被逐出蓬莱洲,早就不是我们的人了!你还叫他师兄?”

说话人只好闭嘴。

“你知道,刚刚那一剑,不是因为你命大。”林堃远将剑握在手中,忽然一道剑光上耸入云,凌厉的剑芒如虹霞般落下来,直直戳到费前川的脚指头跟前。余尾的一股剑气将费前川的衣服撕了个大口子。

费前川何尝不知道扶桑剑的厉害。刚刚那一剑,林堃远可以划在他的右边胸口,当然也可以划在他左边的胸口,或者喉结涌动处……

“汤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高三百里。”上古传说中扶桑树,是东方大木,双木缠绕而生,直入云霄。后世虽无人再见这棵树,但蓬莱洲上确确也有一棵壮硕的扶桑。蓬莱独门剑法扶桑剑由此而来。和素骨经相似,扶桑剑的练成也需要天时地利人勤,同样也是武林盛大的喜事。但是林堃远被逐出师门了,武林人并不知道这个消息。

“你们都看到了,我们蓬莱洲的扶桑剑,练成的是他林堃远。如果我们今日不合力杀他,往后还有我们的好日子过吗?”就算林堃远威吓他,费前川也并不打算服软,他赌林堃远不会跟同门过不去。他今日但凡敢杀他,屠门的罪名就要永世背在身上。

“吾等全凭师兄吩咐!”一人道。

“蛟龙掌准备!”

“费前川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只见六道钴蓝光影一下推开眼前押着他们的十多个武士,所有人,几乎全部吐了口浓厚的鲜血,身体的骨头像被人打碎了一般疼痛。

霈泽庄武士的刀剑唬唬豪横山匪或者骄蛮官军是一点问题都没有,所以他们押解货物几无畅通无阻。但是想制住蓬莱洲的弟子们,那还是太嫩了。

“你!”林堃远看到倒在地上嗷嗷直叫的庄里兄弟,不禁心痛不已。

“不要你顾念什么同门之谊,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费前川勾起他大嘴的一角,挑衅道。

“把他们全部送进舱内照顾,你们再往后靠后一些。”霈泽庄的旌旗在堃远的上方呼呼地吹着,寒夜江上的呼号似乎叫嚣了全部生灵。

“你想干什么?”

“我是个生意人,平生最爱算账。我可以吃亏,但是我的兄弟们不行。既然你们已经不认我这个同门,那我也不客气了。”

听他一说,蓬莱洲其他弟子便知又是一场恶战,他们调运起所有的内功,朝林堃远身上劈去。一时间,船上旗帜像吃了十级的龙卷大风,原本晃荡的的船身又因为甲板被掀起而颠簸摇晃,天空、水中、其他船上,木板四飞,明明只是在运河上,却如在大海中,浪涛滚滚。

令所有弟子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林堃远接下了所有的蛟龙掌。蛟龙掌共有十八招,蓬莱洲高弟子九人,一人习得两招已是了不得。但似乎林堃远全部习齐整了,更要命的是,他们六个人零散的十二招,完全没有办法对付林堃远的十八招。

林堃远双目凝视自己的同门:“说!谁派你们来的?”

“是……师父。”刚刚想劝架的那弟子趴在地上,猛吐了一口血。

只见一记剑光落到了他的背脊,一下刺穿他的胸膛。他甚至都来不及扭头看是谁给他下的手。

“费师兄!”其他弟子惊呼。

“他是我们最小的师弟啊,费师兄你怎么下这样的狠手?”

“他污蔑师父,这样的大罪难道不该死吗?”

林堃远知道费前川心狠手辣,但是没有想到,如此丧心病狂!!他在用蛟龙掌的时候尚且握住分寸,不让这些同门失了性命,但费前川竟然如此对待自己的亲师弟!

“你!”林堃远拔起自己的长剑就要往费前川身上刺去。

费前川躺在地上,看在悬在自己头顶的宝剑,大笑道:“你刺啊……”

林堃远就算怒火中烧,但也敛住了脾气,长剑落地,剑芒只在费前川脸上划下一刀。

他说是师父,也就是林堃远的师伯掌拂。蓬莱洲自清缘山的断言之后就不再有掌门,但是明争暗斗没有停过,最后只剩下两个支脉一直较着劲,传到现在,便是师伯掌拂一支,和自己的师父掌灯一支。掌拂圆滑阴险,掌灯宽厚仁慈,蓬莱洲大权始终是掌拂在把持着。林堃远被逐出师门也是因为师伯知道他练成了扶桑剑和十八道的蛟龙掌,怕他取而代之。因为即便没有新罗海玉,掌握了蓬莱洲绝顶武艺的弟子,也足足可以担起掌门大任。

林堃远无意掌门之位,他生平理想只是卖货挣钱,周游天下,平平淡淡过一生。

“我已离开师门,师伯还有什么不满?”

“看来传言是真,林堃远你确实是个武学天才。”费前川狞笑道。

“堃远师兄。”另外一边传来一个声音,对堃远道,“不是师父,是卢龙的司马程泰。”

“程泰?”

“程泰派我们来,教训教训你。”那个弟子垂头道,“你是不是得罪他了?”

“你们如何结识的程泰?”

众人不语。

这一仗打得他们都吃亏。明明只是程泰雇了掌拂,掌拂派他们来,存了的私心,想顺带把林堃远收拾了。

掌拂知道,逐出师门,哪有永远消失来得爽快利索。

“你们是做了卢龙的打手……”林堃远嚯地想明白了。

躺在甲板上的蓬莱弟子面色惨淡,算是默认了。倘若知道林堃远练成扶桑剑,又练成了十八道的蛟龙掌,那他们今天岂会做这个冤大头!即便师命难违,也不至于这般撕绝了同门的情谊。他们中的一两个似乎有些已经看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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