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斯德哥尔摩,空气清冽得像冰镇的伏特加,吸一口,从鼻腔一路凉到大肠末端。
远处灰蓝色的天空下,是连绵的、依旧覆盖着残雪的针叶林。
波罗的海的风依然清冷,但阳光已带上些许温度,斜斜地洒在鹅黄色外墙的建筑群上,像融化中的黄油。
春天正悄无声息地,在每一个融雪的角落里慢慢苏醒。
从机场去往绿岛的一辆沃尔沃旅行车里,小李厨子看着窗外迥异于伦敦的景色,耳边传来一个略显傻逼的声音。
“所以,你的意思是,一群学生,搞了个私募的盘子,说是要投tmt,而你,我愚蠢的欧豆豆,花了十万镑,就为了看个热闹?”
握着方向盘,蓄了一脸头发的小雅各布扭头看了眼李乐,嘀咕一句,“plus ?a change, plus c'est la même chose。”
“说人话。”李乐白了小雅各布一眼。
“愈是改变,愈是依旧。”小雅各布解释道,“这股风气,到底还是被你们这些新兴国家的富家子弟们给学去了啊。”
“几个意思?”
“其实这根本不是什么新鲜玩法,在我们这些.....嗯,属于常规操作,或者说,一种成年礼。”
“哦?说说。”
“这些吧,通常有两种,一种比较保守,在子女大学毕业前后,动用关系把他们塞进高盛、麦肯锡或者某个显赫的家族办公室实习一两年,给简历镀镀金,学习大机构的规则和礼仪、商业技能,建立独立于家族的人脉,并凭自己的实力获得职场认可,这叫规范路径。”
“那另一种呢?”
“另一种,就是你现在看到的。”小雅各布瞥了李乐一眼,眼神里带着戏谑,“家里拿出一笔钱,数目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可能是一艘新游艇的价钱,或者某个不太重要的农庄一年的收益,让他们自己去折腾。”
“成立个小小的对冲基金、风险投资基金,或者现在流行的,搞个什么科技初创公司之类的。”
“目的是?”
“目的?”小雅各布笑了,“首先是增长经验,亲身体验一下从募资、找项目、谈判到管理的完整链条,知道钱是怎么滚起来的,更重要的是,知道它是怎么亏没的。其次,就是,有计划地吃亏上当。”
“吃亏上当?还计划好的?”
“当然!”小雅各布的语气带着一种理所当然,“在可控的范围内,用几十万、几百万美元买来的教训,远比将来在家族真正的核心资产上犯下致命错误要便宜得多。”
“被不靠谱的合伙人骗,投资过于前沿最后被证明是异想天开的项目,或者在管理团队上看走眼等等这些跟头,摔得越早,摔得越狠,记住得就越牢。”
车子转过一个弯,一片覆着白雪、点缀着红色木屋的辽阔草场映入眼帘,远处是结着薄冰的湖面。
“所以,这本质上是一个筛选机制?”李乐若有所思。
“非常正确。”小雅各布赞点点头,“家族的长辈们会在一旁冷静地观察。看看谁有真正的商业嗅觉和决断力,谁只是运气好,谁又暴露了性格或能力上的致命缺陷。”
“这笔学费交出去,能换来对下一代更清晰的认知,以便将来......更合理地进行某种资源配置。”
他用了“资源配置”这个词,轻描淡写,可李乐却听出了背后的冷酷逻辑。
“合着在那边热火朝天地讨论投委会表决权、Lp结构、门槛收益率,在你们看来,就跟小孩子过家家分糖果差不多?”
“也不,过程本身是严肃的。只是游戏的最终目的,可能和你们当中一些人想的不太一样。对有些人来说,这是事业的开端;对另一些人来说,这只是一门昂贵的实践课。当然,也不排除真有天才,能用这笔零花钱孵化出下一个 Spotify 或 yahoo,但那毕竟是极少数。”
小雅各布说着,手指在方向盘上轻轻敲了敲,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对了,李,要不要等你说的那个指南针正式成立之后,给他们上上强度,比如,成为他们某个心仪项目的神秘竞争对手?让他们见识见识什么叫真正的市场?”
“得了吧你!吃饱了撑的?你可千万别没事儿找事,那是我的田野观察点,正二八经的参与式研究。你这一掺和,变量失控,数据污染,我找谁说理去?克里克特教授能把我挂伦敦塔上面当旗子。”
“田野项目?啧啧啧,社会学家的严谨?”小雅各布耸耸肩,“行吧,尊重你的学术追求。不过说真的,十万镑的前排门票,就为了看一群菜鸟瞎扑腾,你这研究成本够奢侈的。”
“知识是无价滴,再说,万一他们真捣鼓出点什么,我这早期Lp不就跟着喝汤了?”嘴上这么说,可李乐心里却清楚,那“汤”的滋味如何,还得两说。
“还有,”随即,又理不直气也壮的补充了一句,“又不是我的钱。”
“哈哈哈哈,你有过钱么?”
瞧着小雅各布一脸嘲讽和幸灾乐祸交织的笑容,李乐忽然说了句,“诶,对了,你那个第几次求婚来着,怎么样了?那个上千万的鸽子蛋还没送出去?阿美达怎么还没答应你?难道真的要考验你到101次求婚么?”
“诶,你说我要是把这段故事写成虐恋小说,高富帅男主追了女主十几年,求婚几十次不得,最后女主嫁给了一个穷的只剩裤衩子的小子,男主打电话知道消息后,跪在电话亭边上,对着漫天大雪,仰天长啸,喊着,梅兰达,梅兰达,哦,No~~~~”
“配乐我都想好了,就,雪花飘飘,北风萧萧~~~~”
“我尼玛.....”
刚刚还沉浸在取笑李乐的欢快中的小雅各布脸色一僵,“李乐,要不是开车,我就.....”
“你就咋?”
“哎.....”
“别哎啊,我说,你到底有没有谱?你们总不能就这么一直耗着,”李乐拍了拍小雅各布的肩膀,“兄嘚,我们那有句老话,叫别在一棵树上吊.....”
“不,不要。”小雅各布语气坚决。
“得,你牛逼,我看你俩准备耗到什么时候,你说你们外国的这些女人都咋想的,啥都行,就是结婚不行。还有那谁,老韩,和你一样,不过,他倒是比你好点儿,他家韩非子都能上树了。对,孩子,要不,你们先把孩子弄出来,别告诉我你找不到针。”
“不要,得尊重梅兰达的意愿。”
“你丫除了不要还会啥?”
“我爱梅兰达.....”
“梅兰达爱你不?”
“爱。”
“那怎么不结婚?”
“我不知道。”
“你知道啥?”
“我爱梅兰达,她也爱我。”
“那怎么不.......”
俩大男人,傻子一样,说着车轱辘话,驶出市区,驶过大桥,忽然间,视野豁然开朗。
动物园岛在傍晚的阳光下显得宁静而辽阔,大片覆着残雪的草场、墨绿色的森林与晶莹的谁面交错,宛如一幅未干的水彩画。
瓦伦堡家族那座并不张扬、却自有一股沉静气度的城堡老宅,就坐落在岛屿深处一片高大的桦木林中。
车子进了大门,又穿过一条两边都是参天大树的柏油路,绕过圆形的喷泉花坛,停在了古堡门前。
管家尼尔森先生已经如同计算好时间一般,悄无声息地站在门口等候,银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是职业化的恭敬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
“雅各布少爷,李乐先生,下午好。”尼尔森微微躬身,拉开车门。
“尼尔森,爷爷呢?”小雅各布下车就问。
“在马厩那边,大西洋女士的状况,牵动着他的心。”
李乐一皱眉,连忙问道,“是快生了吗?有什么情况?”
“还没有,李先生。”尼尔森微微摇头,“根据霍克兽医团队的检查,大西女士人的分娩迹象已经比较明显,预计发动时间会在今晚午夜前后,误差不超过几小时。彼得先生不放心,一直在那边守着。”
“霍克?他们从加拿大过来了?”
“是的,刚到。”
听到“霍克兽医团队”,李乐和小雅各布交换了一个眼神。这是北美最顶尖的赛马医疗团队之一,专门被请过来,看来老爷子是做了万全的准备。
“走,去看看。”李乐顿时来了精神,旅途的疲惫一扫而空,也顾不上进主宅,拉着小雅各布就熟门熟路地绕过主宅,朝着庄园一角的马厩区走去。
这里与其说是马厩,更像是一座设施极其先进的“马类五星级疗养院”,通风、采光、温度控制都无可挑剔,空气里只有干草、木料和淡淡的消毒水味,几盏温暖的防爆灯已经亮起,驱散了斯堪的纳维亚半岛初春傍晚的薄暮。
在一间特别宽敞、铺着厚实厚实垫草的独立马房外,李乐看到了老彼得·瓦伦堡。
老头穿着一件旧的粗花呢外套,戴着一顶灰色的鸭舌帽,正微微俯身,隔着半截门板,专注地看着里面,旁边站着一位穿着胡须花白的中年男人,两人低声交谈着。
“爷爷。”小雅各布唤了一声。
老彼得回过头,看到孙子,目光又落到一旁李乐的身上,那张布满皱纹却精神矍铄的脸上立刻绽开一个真切而温暖的笑容,张开双臂,“啊!李!你终于来了!快过来!”
老头对李乐这个孙子的好友一直颇为喜爱,某种程度上,甚至超过了对自己某些孙辈的亲近。
“彼得爷爷!”李乐快步上前,弯着腰,和老头拥抱了一下。
“路上还顺利吗?”老彼得拍着李乐的后背。
“挺好,小雅各布没把车开海里去。”李乐笑道,“您怎么不在屋里等着?外面冷。”
“心里惦记着,坐不住。”老彼得拍拍李乐的肩膀,又对一旁的中年男人介绍道,“索尔,这就是李乐,我跟你说过的,北冰洋最好的朋友,也是我们未来的小冠军的命名者。”
“你好,霍克先生,大西洋怎么样了,一切顺利?”李乐伸出手。
“你好,李先生,”霍克和李乐握了握手,“总体情况良好,胎动正常,心跳有力。不过,就像之前跟彼得先生汇报的,我们通过b超发现,小马在宫内的体位稍微有些偏离理想的分娩位置,不是严重的胎位不正,但可能会增加一些分娩的难度和时间。”
“所以我们提前做好了预案,一旦出现产程延长或需要辅助的情况,我们会立即介入。”
马房里,那匹待产的大西洋听到了外面的动静,有些焦躁地喷了个响鼻,在铺着厚厚垫草的产房里踱了几步。
这是一匹非常漂亮的骝色纯血母马,毛色油亮,肌肉线条流畅,即使挺着巨大的孕肚,依然能看出七位数的身价和04年欧洲最佳三岁雌马所代表的血统和底蕴。
凑到围栏边,将它那颗漂亮的脑袋伸了出来,温顺的大眼睛眨了眨,轻轻蹭了蹭李乐伸过去的手。
“嘿,姑娘,放轻松,”李乐抚摸着它颈侧光滑温暖的皮毛,声音不自觉地放柔,“没事的,你是个勇敢的妈妈,我们都在这里陪着你。”
大西洋仿佛听懂了,喷了个响鼻,情绪似乎稳定了一些。
和老彼得又说了几句,李乐又迫不及待地溜达到隔壁的马房。这里住着北冰洋。
听到有响动,北冰洋立马警觉起来,耳朵向前立起,前蹄不住的敲着地面。
不过,当北冰洋看到出现在围栏前李乐高大的身影后,那双原本带着疏离感的深色眼眸瞬间亮了起来,它立刻凑上前,发出亲昵的、低沉的呜咽声,用鼻头不停地拱着李乐的手和胸口,像个见到主人的大狗。
“嘿,老伙计,想我没?”李乐笑着,熟练地避开它试图啃自己帽子的嘴,从口袋里掏出早就准备好的方糖和刚在门口摸到的苹果,一掰四瓣,放手里刚递到北冰洋面前,就被一条大舌头卷入口中,嘎嘣几声,温热的呼吸喷在李乐脸上。
“今天不能带你出去跑了,”李乐一边喂它,一边絮絮叨叨,“我是来看你媳妇儿生娃的,你要当爹了,紧张不?噫,看你这样也不像紧张的,丫心真大。”
北冰洋只顾着享受零食,偶尔甩甩飘逸的长尾,似乎对“当爹”这件事显得漠不关心。
喂完北冰洋,又陪它待了一会儿,李乐才和老彼得、小雅各布一起回到马厩旁边专供看守休息的小屋。屋里烧着劈柴的壁炉,驱散了从外面带来的寒意。
“马蒂尔德奶奶呢?没在家?”李乐刚坐下,尼尔森就递来一杯热茶,“谢谢尼尔森先生。”
“您客气。”
“她去马尔默参加一个艺术基金会活动,明天才回来。”小雅各布接口道,“所以今晚,就咱们三个大老爷们儿。”
老彼得坐在一张铺了厚厚毛皮垫的扶手椅上,笑眯眯地问李乐,“李,我的那两个小朋友,什么时候再带他们来玩,去年走的时候说过的,五月份还是六月份?”
李乐一听,无奈道,“彼得爷爷,您还敢让他们来啊?您忘了去年李笙是怎么把那个古斯塔夫多少世的花瓶打烂,油画摸黑,还有湖边的小天鹅是怎么被追的到处跑的?”
“这俩今年又大了一岁,破坏力又大了,尤其是李笙,那就是个装了永动机的猴子!再把您这儿什么古董钟表或者瓷器给摔了,把我卖了也赔不起啊!”
老彼得闻言,非但不恼,反而哈哈大笑,眉眼间满是慈爱和纵容,“有什么关系?孩子嘛,活泼点是好事。那些东西都是死物,坏了就坏了,哪有孩子的笑声让人心情舒畅?你说是吧,雅各布?”
一旁听到说起孩子,就低头扒拉夹克衫拉链儿,在那“装死”的小雅各布,“啊?爷爷,您说什么?”
“哎,没事儿,你继续玩儿吧。”老彼得瞥了孙子一眼,又看向李乐,“李,你奶奶还有父母身体都挺好的吧?”
“托您的福,都挺好......”
三人聊了一会儿,李乐眼看天色见黑,问一旁正添着热茶的尼尔森,“对了,尼尔森先生,我去年留在这儿的那些烧烤签子,还有那个定制的炭炉,都还在吧?”
“当然,李先生,不仅签子和烤炉,您留下的那些中式调料,我们也分类存放得很好。”
“有啥肉么?”
“牛羊肉还有鹿肉,都有的。”
李乐点点头,看向老彼得,“彼得爷爷,你看,今晚上就咱仨,要不别让厨房忙活了,咱们吃个烧烤?”
老彼得一听,“诶,好,就吃烧烤!去年你走了以后,我让厨师也弄了几次,可就是没有你烤的那个味道。尼尔森,去,让厨房准备最好的肉和香肠。”
“好的,先生。”
“李,今晚就看你的手艺了!”
小雅各布这时候起身,“我去酒窖挑两瓶好的黑皮诺,烧烤配红酒,就很棒。”
窗外,斯德哥尔摩的天空彻底暗了下来,繁星开始在天鹅绒般的夜幕上闪烁。马厩里,兽医团队正在做最后的检查,而在温暖的小屋前,李乐已经指挥着佣人架起了炭炉,火星偶尔噼啪作响,与远处波罗的海舒缓的潮声应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