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施泰因迎着熹微的晨光向东进发。不同于昨天穿越的狭长山谷，前方的地势非常开阔，树木却很稀疏。此地已经接近雪线，即使在七月时节，我们的脚下仍是一层薄冰。
“大人请看！”
我手搭凉棚，望向施泰因指明的方向。
那是一座冰雪覆盖的废墟，连接苍白关和纽格拉堡垒的官道从它的北面擦肩而过。这条路几乎全部被掩埋，我之所以能够辨认出来，是因为官道两侧每隔一段距离，会有一道石墙作为护栏。扫去最上边的松散积雪，我仔细观察路面上一指多厚的冰层。冰面光滑平整，看上去最近一段时间内，没有马车之类负重较大的交通工具从上面通行。
施泰因在附近转悠了一大圈，似乎也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发现。稍事休整后，我们便沿着官道继续前进。苍白密道的入口距此颇有一段路程，即使我俩这种脚步轻快之人，也要走上整整一天。
山风卷起冰渣，胡乱拍打在我的脸上。四周的景色极为单调，远方是覆盖着冰雪的山峦，脚下是滑溜的官道，一条融化雪水汇成的涓涓小溪无声流淌。想要消磨乏味旅途带来的疲惫，最佳的办法莫过于聊天，于是，我向施泰因询问起苍白关的信息。
“我也是跟随大人之后，才有机会来杰罗尔山里见见世面，此前只是听家父说起过这边的情况。”
据我的扈从介绍说，苍白关作为沟通天际与西罗帝尔两省的要冲，曾经是由帝国军团派人驻防的。然而随着帝国实力的衰退，驻军人数一减再减，终于，和梭默之间的战事成为了最后一根稻草，这里仅剩的几名士兵也被抽调至南方前线。佛克瑞斯和布鲁玛的领主都没能在第一时间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直至强盗开始拦路杀人，两地的联系彻底断绝，这才开始各自调兵遣将。
啸聚山林的匪徒利用复杂的地形，与南北两侧的强敌周旋了一年多。在佛克瑞斯的军队里，甚至一度有谣言，说这些恶棍与狩猎魔神海尔辛达成了邪恶的交易，可以随心所欲地变化为山羊，从而攀岩越岭，偷袭那些不够谨慎的士兵。不过，乔娜将军带领的天际军团驰援西罗帝尔时路过此地，他们如虎入羊群，轻而易举地收复了苍白关。
塔盖尔正是天际军团的一员，他迅速将消息传递给自己的父亲，时任佛克瑞斯领主也马上派出士兵，接管了这座关隘。布鲁玛方面对此持一种默认的态度，因为他们没有足够的兵力去争夺如此易守难攻的据点，事实上，领主连维护城内的治安都力有不逮。
然而苍白关却成了佛克瑞斯领的累赘。
所有的补给必须从腹地运输，辎重队从纽格拉堡垒出发，沿着崎岖的道路进入杰罗尔山脉。尽管大部分强盗已经被消灭，但仍有小股贼人剪径，所以护卫人员亦是不可或缺的。每次运输，至少有三分之二的食物被消耗在往返途中，守军所能得到的极少。
再加上恶劣的气候条件，让驻守苍白关变得更像是一种严酷的刑罚。但凡家里有点门路的人，都会想方设法避开这件苦差事。丹格尔接任领主之后，考虑到种种困难，逐步减少了苍白关的驻军。到去年冬天雪崩发生时，这里只剩下五个人，他们大概是没能逃出生天。
至于苍白密道，其实是指苍白关所在的峡谷，如今已经被雪崩彻底填满。即使过了大半年，那里仍然无法通行。我也只能是在入口附近，草草感受一下冰封的泥石流所带来的震撼，旋即打道回府。
再次路过废墟时，我们正好要扎营过夜。说是废墟，其实只是五根尚未完全倒下的石柱。每根柱子都由巨石砌成，最粗的两根约摸要六人才能合抱，最细的也要三人才勉强可以。即使石柱都已折断，但高度仍然超过三米，由此可以想见，原本矗立在此地的建筑是何等雄伟。
“施泰因，你说向苍白关运送补给极为困难，那么这些建筑，又是出自谁的手笔呢？”
“我不知道，大人。我从没听说过此地有人定居。”
小伙子非常坦诚，然后就转身去拨弄着篝火。
石柱所在的地势稍高一些，背靠一座峭立的山峰。官道从东方来，在此折而向北，隐入群山之间。西边不远处就是通向溅血王座堡垒的峡谷，而正南则是一片平坦的台地，面积有四五个足球场那么大。无论这些石柱是何时，由何人所建，毫无疑问的，这里曾经是一个繁荣的村落。
这些石柱原本支撑的，很可能是村子里最宏伟的建筑，要么是神殿，要么是议事堂之类的。而南边地势较低处，大概是村民们的住房。
“施泰因，回去之后安排一下，我需要这个地方的详细地图，包括眼前这片空地的面积，还有两侧的山势走向，以及山的高度。”
“是，大人。”
这里的地形让我想起了长城。我在前世曾经游览过好几座有名的关隘，对于那惊人的创造印象极深。而现在，我的眼睛里如同出现幻境，一座雄关拔地而起，矗立在群峰之间，面向东南方的苍白密道入口。两道城墙随山势舒展，如双臂张开，左臂将官道护于肘腋之下，右臂把峡谷掩在城关身后。城墙上设置烽火台，狼烟一举，纽格拉堡垒和溅血王座皆可望见。
此关若成，南境无忧矣！
筑城的石材可以从溅血王座运输，峡谷里的树木正好砍伐了，拉过来盖房子用。唯一的问题便是我的人手不足，不过我本也不打算自己来做。南雅这家伙，坑了我那么多次，这回总该出点力气了。
我对这次探访苍白密道的旅程感到满意，夸奖了提起建议的施泰因一番，小伙子被我赞得竟有几分不好意思了。
按原定计划，我再次来到佛克瑞斯城，以庆祝生日为借口，很是做了几道硬菜，招呼唐娜和萨维拉一起品尝。唐娜对此十分意外，在她的印象里，自家儿子几乎从不做饭，更别说是搞出这些新鲜花样了。而且自打跟着叔叔做生意后，洛克尔一年里有将近三百天出门在外，每次回来住的时间绝不超过五天。平心而论，母子之间感情很一般，反而是作为叔叔的苏尼尔更亲近一些。
我夺舍了洛克尔，依然继承了他不怎么着家的习惯，却在努力修复和唐娜的关系。老人每次见到我时，都不掩饰自己的喜悦之情，大概在她眼里，自己的孩子不但有了出息，还更加成熟懂事。而最近一个多月，本来跟在我身边的莱妹突然没了踪影，唐娜竟也全然不问，这就多少有些出乎我的意料。编好的瞎话没有用武之地，换了谁不得难受？
和乐融融的一天度过之后，我照例去拜访里盖尔，却被瑞雅以“夫人身体不适”为由挡在门外，不过她神色淡定，表示里盖尔出现了一些临产的症状，并无大碍，只是不方便见客。这让我心中暗喜，脚步也不由得轻快了许多，甚至突然冒出一个大胆的念头。
我要去见一见丹格尔。
因为担心孩子的事情败露，这段时间，我一直躲着那老狐狸，但总这样也不是个办法。有道是：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与其自己整日里担惊受怕，胡思乱想，还不如主动出击，去探一探他的口风。
主意打定，我压抑着忐忑之情，进入了啸风棱堡。
“坐吧，我的孩子。要喝茶就自己动手。”
丹格尔指了指旁边的茶壶，施施然斜靠在一张软榻上。
“听南雅总管说，你又在摆弄新鲜物件儿了？”
“一些雕虫小技，闲来无事，自娱自乐罢了。”
老狐狸笑了起来。
“你们年轻人啊，总是闲不住的。不过这一次，你可以放心，我不会让南雅总管再抢了你的东西。”
“多谢大人。其实，那砖如果真能烧成，我倒确实需要南雅总管帮忙，既是合作，她有所分润也理所应当。”
丹格尔似乎是有些意外的。但我很清楚，以自己目前的财力和人力，想要吃独食并不容易。借助南雅和她所掌握的资源，砖厂才能迅速扩建，并且顺利地占据整个领地的市场。与其独吞一个小点心，不如把蛋糕做得大大的。
“那些都是小事而已，我来叨扰大人，自然不是为了几枚塞普汀的归属。”
“哦？那么，把你的大事说来听听？”
老狐狸直起身子。
我将前几日探访苍白密道的情况作了汇报，又把筑城的打算说给他，并且详细介绍了城关、城墙和烽火台的设计思路。丹格尔没有打断我，只是用手轻敲着自己的大腿，在我结束之后，他又思考了一阵子。
“你估计，这座城堡要修多久？”
“全部完工的话，至少五年。但我们可以分阶段来建设。最要紧的是城关，先就近砍伐树木，搭建一个轮廓出来，顺便清理出一条道路。然后以石材替换木材，拆下的木材可以建房屋和防御工事。然后在两侧山脊上选择合适的地点设立岗哨，再将其改造为烽火台。最后以石墙连接城关和烽火台，就算大功告成。”
“兹事体大，我不能草率决定。这样吧，你陪南雅总管去实地考察，如果她也认同你的想法，那么此事就可行。”
老狐狸打发女仆苔科拉去请南雅后，凑到我身边。
“南雅总管这个人啊，是有些固执的，她认准的事情，总要想尽办法做成。当然了，所有的高精灵都很固执，所以倒不是刻意针对你。不过你也不必每次都受委屈，你们二人是平级，只要你守住自己的立场，她奈何不了你的。”
丹格尔拍了拍我的肩膀，对着我的身后招了招手。
“啊！南雅，你来得好快。请坐吧，洛克尔刚刚提出了一个很有趣的建议……”
三天之后，我再次进入溅血王座堡垒东边的峡谷，同行的除了施泰因，还有南雅和一个十五六岁的女仆。佛克瑞斯的女总管一袭劲装，看上去利落干练，全然不是平日里端庄稳重的淑女形象。我们在目的地盘桓了四天，仔细地丈量了空地的面积，绘制了详细的地图。
南雅还特意要求爬到附近的山上，以便观察地形。至于废墟的来历，总管大人表示自己也不过区区百八十岁，阅历既少、见识又浅，自然是没有头绪的。总的来说，她赞同我的计划，并且表示要尽快组织人手，趁着夏季还没过去，抓紧时间先把地基打好。以免冬季来临，土地冻结之后，加大作业难度。
丹格尔的和蔼态度令我安心了不少，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将近一个月没有收到外面的消息了。莱迪亚的情报肯定是直接送到老爹那里，伦德可能也是出于保密的考虑，所以没有送信来。可是艾瑞克也没个动静，这就不正常了。崔瓦哨塔离佛克瑞斯领不算特别远，斯塔莱奥又急着解救家人，肯定不会同意他长时间按兵不动。
可别是出了岔子吧？
再加上我从埃迪那里打听出了银手的消息，也应该早点和他分享，所以我准备往海尔根走一趟。
却不料才刚一出门，便看到艾瑞克大步流星地迎面冲了上来。
“艾瑞克，我正要……”
这货也不等我把话说完，上前架住我的胳膊，将我拖回屋里。他张望了一番，这才关上门，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扔在我面前。
那是一封短笺，里盖尔熟悉的字体映入眼中。
“亲爱的安吉，听闻你怀孕的消息，我十分高兴。祝福你，愿你和孩子都健康。请你务必注意身体，前三个月尤其要紧。如有任何需要，请务必来信告知，我会尽力为你筹备。之所以过了这么多天才复信，是因为我有临产的征兆，精力不济。现在，我终于可以和你分享这个好消息。”
我的手心微微冒汗，手腕甚至不受控制地开始抖动。
“昨天，也就是末种月的八日，我生下了一个男孩儿。产婆说，虽然我有些早产，但所幸孩子非常健康。”
里盖尔没有早产，如果我推算的日子没错，她的孕程可能在四十一周左右，甚至可以算生得有些晚了。
无论如何，母子平安，只是后边的一句话，让我刚刚放下的心再次提了起来。
“丹格尔大人做主，给孩子起名苏尼尔。恰好，和洛克尔的叔叔同名。”
“恰好”这个词，里盖尔用了大写。
我只觉一道冷汗沿着脊背滑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