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江的冬天总来得猝不及防，一月底的市委大院，梧桐树早落光了叶子。
光秃秃的枝桠斜斜刺向灰白天空，像一句欲言又止的宣告——人事冻结，整整六个月了。
曹世宝站在组织部小楼三层窗前，目光胶着在对面市委主楼进进出出的人身上。
手里的搪瓷茶杯端了十几分钟，茶水凉透了，他竟毫无察觉。
这栋三层小楼平日里肃静得能听见档案柜开合的吱呀声，这几天却像被投了石子的池塘，连空气里都荡着细碎的涟漪。
“部长，平南区李副区长的材料送来了，想请您先过目。”年轻干事小张在门口探着身子，声音压得很低。
“放那儿吧。”曹世宝没回头，视线仍钉在主楼方向。
小张轻手轻脚把文件夹搁在办公桌一角，犹豫片刻还是忍不住开口：“这已经是今天上午第五份了，都是各区县、各局委主要副职的……”
“知道了。”曹世宝打断他，语气里听不出半分波澜。
小张识趣地退出去，门被轻轻带上。曹世宝这才转过身，踱到办公桌前。
五份文件夹码得整整齐齐，厚度不一，却都透着精心打磨的痕迹。他随手翻开最上面一份——平南区常务副区长李晋江的简历，近三年工作总结字字凝练，成绩全用量化数据说话，连市级以上表彰的复印件都按时间顺序贴得一丝不苟。
“倒是用心了。”曹世宝合上文件夹，低声自语。
他坐回皮椅，目光落在桌角那份《关于近期干部调整工作的初步考虑》上。这是组织部憋了半年的东西——不，准确说，从半年前人事冻结的通知下发那天起，这份方案就在悄悄酝酿。
市委副书记、市委秘书长，两个正厅级位置空悬半年，底下多少双眼睛盯着，多少人心思活络，曹世宝比谁都清楚。
虽然副书记、秘书长由省委决策，但汉江推荐干部，必须由书记点头，不然谁也上不了。
他自己又何尝不是？
桌上的内线电话突然响起，尖锐的铃声划破寂静。曹世宝接起：“我是曹世宝。”
“曹部长，书记下午三点后有时间，您看要不要过来汇报一下干部工作？”是宋江的秘书白天波，声音四平八稳，听不出丝毫情绪。
“好，我准时到。”曹世宝放下电话，才发觉手心竟沁出薄汗。
抬眼望墙上的挂钟，两点二十。还有四十分钟。
这四十分钟里，曹世宝把五份材料又逐字翻了一遍，锁进抽屉。他从保险柜取出那份干部调整方案，逐行核对，用红笔在几个关键数据旁做了标记。
两点五十，曹世宝走出组织部小楼。穿过连接两栋楼的廊道时，他瞥见主楼门口停着几辆熟悉的车牌：环保局老刘的、财政局陈副局长的，还有两个区委书记的专车。都是熟面孔。
踏进主楼大厅，曹世宝心里又是一沉。休息区的沙发上坐满了人，有的低头翻文件，有的凑在一起低声交谈，更多人只是盯着电梯口，眼神里藏着焦灼。众人见他进来，纷纷起身打招呼：
“曹部长！”
“世宝同志也来了？”
“曹部长好，来汇报工作？”
曹世宝一一颔首回应，脚步却没半分停顿。这些人里，有真心来汇报工作的，但更多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人事冻结半年，一朝解冻，谁不想在书记面前露个脸、表个态？
电梯到三楼，门一开，走廊上的景象更让曹世宝心头一紧。书记办公室外的会客区早已坐满，副市长何华宇正和发改委主任咬着耳朵，见他出来，何华宇立刻笑着迎上来：
“曹部长，以前没看你工作这么积极，这是来‘跑官’了？”何华宇半开玩笑，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周围人都听得见。
边上几人发出低低的笑声，氛围看似轻松，实则绷得像拉满的弓弦。
曹世宝心里不快，面上却只能赔笑：“老何，你可别打趣我。你们这是……”
“科学城前期征迁总算结束了，我来跟书记汇报进度。”何华宇答得自然，眼底闪过的精光却没逃过曹世宝的眼睛——征迁工作三个月前就收尾了，此刻来“汇报”，时机选得未免太巧。
“哦，那是大事。”曹世宝点点头，目光扫过走廊，竟看到姚小辉的秘书缩在角落。他心里咯噔一下——姚小辉也来了？统战部长按理说不该凑人事的热闹，除非……
“曹部长，宋书记还在和姚部长谈，您要不先到我办公室坐会儿？”白天波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安排。
“好。”曹世宝跟着白天波进了秘书办公室。
这一等，就是半小时。
白天波的办公室不大，书柜里的文件码得像豆腐块，墙上挂着汉江市地图，几个重点项目用红图钉标得醒目。
曹世宝坐在沙发上，手里翻着《汉江日报》，实则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他竖着耳朵捕捉外面的动静：有人来了又走，有人低声寒暄，书记办公室的门开了又关。每一次响动，都让他心跳漏半拍。
姚小辉在里面谈什么？统战工作犯不着占用书记这么久时间。除非……谈的根本不是统战工作。
曹世宝想起这半年姚小辉的动作：非公经济代表人士座谈会开了三场，新的社会阶层人士联谊会高调成立，连“海归人才汉江行”都请来几位重量级专家。每次活动都上了《汉江日报》二版，不张扬，却次次都在显眼位置。
这是在默默攒筹码。
终于，门外传来脚步声。曹世宝立刻起身，和白天波一同站到门口。办公室门开了，姚小辉满面红光地走出来，看到曹世宝，眼睛眯了眯，笑容更盛：
“曹部长，来汇报工作？”
这话听着平常，曹世宝却品出几分试探。他压下心头的不适，淡淡回应：“姚部长谈完了？最近统战工作亮点不少啊。”
这话有两层意思——既认可了对方的工作，也暗指其“动作太多”。姚小辉自然听懂了，只是拍拍他的肩，笑得意味深长：“都是为了工作。书记在里面等你，快进去吧。”
白天波引着曹世宝进了书记办公室，凑到宋江耳边低语几句。宋江正低头批阅文件，闻言抬头看他一眼，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稍等，这份文件马上好。”
寻常的招呼，却让曹世宝心里踏实了几分——书记没让他站着等，这本身就是一种态度。
白天波轻手轻脚收走姚小辉用过的茶杯，从茶水柜深处拿出一盒新茶叶，给曹世宝泡了杯龙井。茶汤橙黄透亮，香气清幽，是明前的好茶。
门被轻轻关上。办公室里只剩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墙上挂钟的滴答声。
曹世宝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好茶的滋味却半点品不出。他的目光落在宋江身上——这位年轻的市委书记专注地看着文件，红笔时而勾画，时而停顿，眉头微蹙又舒展。
不知过了多久，宋江放下笔，合上文件夹，向后靠在椅背上揉了揉眉心。他看向曹世宝，脸上露出笑意：
“曹部长，最近组织部那边很热闹吧？半年没启动人事，同志们的积极性都攒着呢。”
曹世宝赶紧放下茶杯，挺直脊背：“是啊书记，这次人事一解冻，组织部简直像……”
他顿了顿，原本准备好的客套话咽了回去，脱口而出大实话：“像菜市场一样热闹。市里的领导、区县的同志，这几天去组织部的、打电话的、送材料的，络绎不绝。”
话一出口，曹世宝心里咯噔一下——这话会不会显得组织部工作被动？会不会让书记觉得组织部“门槛太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