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工资,曲某人有点“何不食肉糜”的意思。
在他想来,付二保就算是临时工,一个月怎么着也能有三十来块钱的收入。还是个会手艺的,再有点奖金、补贴、加班费,挣四十多甚至五十多都不稀奇。
事实上,眼下这年头临时工的工资,不能说跟“手艺”完全没关系,但关系也不大。
挣钱最多的是类似于果蔬公司、水泥厂,每日任务繁重的重体力岗。日薪一块八,一个月除去休息天,能挣四十五块左右。
至于火车站扛大包、建筑工地当力工那些,虽然也是重体力劳动,但活多活少不一定,收入也不稳定。
有活儿时一天能挣一两块,没活儿时干等着,一个月下来多的时候三四十,少的时候就十几二十块。
日化厂之类的,工作环境有一定污染、刺激和危险的工作,一天一块七,一个月四十块一多点。
屠宰场之类劳动任务很重,环境也差,但多多少少有点工资外实惠的岗,一天一块两毛八,一个月大概三十二块左右。
后面根据岗位劳动强度和工作时长的不同,工资一路递减。
到了裁缝铺这种基本不需要付出体力,工作环境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轻省”岗位,一天就八毛钱,一个月二十块冒个小头。
这还不是最低的,放眼京城连临时工都不是,每天四下寻摸零工,猫一天狗一天,一个月连十块钱的挣不上的大有人在。
尤其是知青回城后,各个单位都强招人。人多了,活还是原来那些,几乎所有临时工岗,工资都有所下调。
相比之下付二保算不错的,他那工作不是随便招个人就能干,工资好歹没受影响。
正常来讲,两口人一个月二十块,除去房租水电,虽然肯定不宽裕,但也够生活了。
可付德林是个药罐子,没有劳保就没地儿报销,每个月不犯大毛病的情况下,都得抓几块钱的药。
其实付德林的白内障不是不能治,65年陆道炎教授研发了白内障冷冻摘除器,在70年代后期得到全国推广,成为主流术式。
费用也不算贵,综合成本虽然有80块钱左右,但这年头的医院是补贴患者的,实际收费也就二三十块钱。
如果有单位,再报销个百分之八九十,个人实际掏三四块钱就够了。
付德林单位没有报销,但二三十块钱,勒紧裤腰带咬牙攒两年,也不是凑不上。
问题是,冷冻摘除术要植入人工晶体,而国内尚未掌握人工晶体制造技术,需进口pmmA硬性晶体,单枚超过五百块。
如果不植入晶体,术后要佩戴一千度以上的凸透镜,视物变形,依旧行动不便。
属于比不做手术能强点,但也强不到哪去。
那五百块的人工晶体钱,对双职工家庭来说都至少要攒上一年。在付二保爷俩那,根本就没头儿。
为了攒钱,付二保在家接偷摸私活。但都是平头老百姓。图手艺的同时也图便宜,要价不说跟国营服装店比,都不能比街道裁缝铺高。
也没个缝纫机啥的,三两天才能缝出一件,挣个块八毛的手工钱。
小丫头说,不少人都欺负他家。
他爹不看不见嘛,大白天里去偷布料,撅针尖儿,把做到一半的衣服给扯了。搞得付二保没挣着几个子儿,还经常得搭料子赔给主顾。
至于为啥欺负……手艺好,抢街道裁缝铺和其他搁家里接活儿的生意。
街道主任也看他家不顺眼,总说东大的百年屈辱,都是满清造的孽。
姓付的源头很多,满汉都有。
付二保家的“付”,是由满族“福塔氏”分支衍生出来的。一直往上倒,祖上正经阔气过。清末时落魄,日子过不下去了才偷摸冠了个汉姓,拜师学了裁缝这门糊口的手艺。
那位街道主任也不是只针对付家,对管片内所有满族都一视同仁……
生活中受气挨欺负就算了,单位也受气,成天当面背后的被嘲笑。
乔小雨的大衣裳和伴娘服,明明是付二保设计的,按说应该功劳最大。
但交了任务后,所有参与的人都被表扬,一人还发了几块钱补贴。唯独付二保被严厉批评。
因为,有其它大师傅给他画的底稿提意见,他撒泼打滚的不准改。加工的时候还对干活的工人“吆五喝六”的指挥。
加班加点时领导顾全大局的不吱声,交了任务后开始找后账了。
这只是一桩。
去年年底内陆在港岛举办民俗音乐会,要设计演出服。新新服装店拿出了好几版都没通过,随后召集能人开“诸葛会”。
付二保提的想法,男款演出服用西服底子,改成盘扣圆领,加金丝线刺绣点缀。女款在旗袍的基础上加短袖或半袖,单边高叉改低一些的对叉……
意见被采纳了,但出差去羊城给演员们量尺订制没他。演出后服装大受好评,被上级表扬时,还是没他。
最可气的是,受表扬的名单里付自强赫然在列……
乔明明的一番讲述,让曲卓生出了“理解”的心情,
刚戴主任把付二保从新新服装店里领出来时,不一副气鼓鼓的模样嘛。
这次他学聪明了。
喊他去帮忙,他去了,但一句话不说。
负责设计的组长让他说话,他翻个白眼儿不吭声。
戴主任上楼时,一帮人正口诛笔伐呢……
付二保是不是学聪明了,曲卓不关心。看着情真意切,赌咒发誓的“假娘们”,有些拿不定主意。
不是说让不让他看自家媳妇的衣柜,而是怎么帮他。
答应孩子的事肯定要做到。但这么个人……心里实在是嫌弃。
嫌弃的同时吧,还有点同情和理解。
站那犹豫了几秒,开口:“这样,你呢……收拾东西回家。下午会有人去你家找你,了解情况后,带着你爹去做手术。你也陪着。”
“……”付二保一时间反应不过来。
“你爹的眼睛。”曲卓提点。
“啊?那可要不老少钱呢。”付二保尖声惊呼。
“治疗费,营养费,包括吃喝住宿,你全都不用担心。跟着走就行。”
“我谢谢……不行,那得老多钱啦,我无功不受禄。”付二保短暂的惊喜过后,脸上泛起纠结。
“谁说你无功啦?因为你的巧思,我媳妇成为了近几十年京城最美的新娘,我还你一场机缘。”曲卓笑呵呵的说了一句,转身走向不远处的小破车。
“我谢谢您~”付二保尖锐高亢的一声喊,扑通一声跪地上,脑袋硬生生的杵到石砖上。
“一报还一报,谈不上谢。你大庭广众这么跪着,等于把我架在火上烤。”曲卓没去扶,开门上车。
付二保赶忙站起来,抹了把眼泪,鞠了个九十度的躬。
耳听着发动机启动声响起,和一句:“赶紧回吧,就在家等着。别总哭唧唧的,大老爷们,让人笑话……”
蹭不到往西南方向的飞机,只有一趟去斗姆湖机场的。跟成都隔着一眼望不到烂路,不如等周天的民航。
所以,曲卓在京城多待了一天。
离开大栅栏后哪也没去,老实在家待着。但不得闲,用计算机在网上跟全国多地科研机构和子系统承接单位的人沟通。
还包括同样在京城,但以为曲某人身在某地高级秘密工厂的英国佬。
对于东大科研机构间,这种先进且高效的现代化沟通与数据传输方式,英国佬们大开眼界,羡慕的眼珠子都红了。
盛赞这是革命性的,是颠覆式的,是足以改变人类文明进程的科技进步。
诺伯特表示,回去打报告说服那些愚蠢的政客,扔掉莫名其妙的担忧,加速戴英高校和科研机构间计算机网络的搭建进程,还要全盘引进东大计算机网络的软件系统……
快五点时乔大王回来了,贼兮兮的趴书房门口往里探头……
“瞅啥?”
“嘻嘻~~~~”
“我安排人送他们爷俩去港岛做手术了。”
“为啥去港岛,京城阜外就能做。”
“阜外医院的手术方式叫冷冻摘除术,是六十年代的技术。创伤大、恢复时间长,容易出现后遗症,手术失败了约有百分之五。
港岛那边用的术式,叫囊外摘除术。是一种70年代中后期才有的小切口技术,各方面都比冷冻摘除要先进许多,综合失败率只有百分之一。”
“哦~那我们为什么不学习那种先进的技术呀?”
“因为眼科手术,涉及到许多辅助的精密仪器、耗材和药物,不是医生掌握手术技巧就能实施的。
就像冷冻摘除术,虽然我们已经掌握这项技术十多年。但二氧化碳干冰与丙酮混合物制冷成本很高,还需要眼科显微镜、裂隙灯等很多专业、昂贵的手术器具。
而且,人工晶体我们至今都无法生产。买不起的患者,术后只能戴一块凸透镜才能看到东西。
你想呀,六十年代的技术,我们至今都还存在许多不足。七十年代的新技术,我们欠缺的有多少。”
“唉~”小丫头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念叨:“我们太大啦。要是像港岛一点点地方,就好办多啦。一家医院学会了,所有病人都能去治病。”
“嗯?”曲卓有点意外:“这个认知很高级,怎么想明白的?”
“奶奶教的。”小丫头腼腆的扭捏。
“呀~”曲卓看了眼显示器右下角的时间,摆摆手催促:“去看看你曹奶奶干嘛呢,是不是又不自觉啦。”
“得令~”小丫头精神头立马起来了,一包精神的跑出去。
紧着倒腾的小脚步声刚刚远去,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愈来愈近。
很快,于勇一头冲进书房,焦急的喊:“主任,出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