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如淬了冰的钢针,扎进武廿无驼色风衣的褶皱。就在那位督帅背着钱思琪踉跄踏入半山老宅月洞门时。不远处一位看起来有些呆板的眼镜男,正顶着狂风,强撑着一柄即将被撕扯得粉碎的黑伞勉强跟了过来。
那男人与武廿无夫妇虽然只隔着几百米,可他的喊声完全被呼啸的风雨声完全淹没。原本整齐的背头,已经被雨水变得松散。寒冷的空气伞在骨上凝结出冰凉的水珠,顺着伞面滑落在他行政夹克的螺纹袖口冻成细小的冰棱——那身曾象征司法尊严的黑色素面夹克,如今被雨水浸得发亮,就连格子内衬,隔着黑色防水布的表皮都可以依稀看个大概。
他叫姜明德,是末世前最高法的院长。也是龙国从公元纪年到末世历纪年,依旧还在履职的三位首席大法官中,岁数最大的那一位。姜明德的指尖摩挲着伞柄上的防滑纹路,那触感让他想起末世前翻阅《宪法》时,羊皮纸封面的粗糙肌理。嘴里念叨着,“那个制度,你用行政手段偷跑了两年。现在才让我做司法解释,开什么玩笑.... ”
虽然姜明德嘴上这样说,可他记得在末世刚爆发时,燕赵省主安长河曾经邀请他去自己的地盘,还口口声声的说拥护他做「国家元首」。更记得,安某人在求他答应做「终身执政官」被拒绝后,姓安的就用那把m9冰冷的枪口,抵在他的额头上,还煞有介事的为他这位曾经的首席大法官,判了「车裂」之刑。
现在如果不是庐州军在安长河对他行刑前,就用坦克的履带和一枚枚重型航弹将安长河的野心化为齑粉,那么又哪里有他今天?
不过,此刻他正准备做点「忘恩负义」的事。那就是和武廿无... 那位对于他有着救命之恩的后生,讨论下关于最高法院档案室里,那叠“一夫一妻一妾制”的司法解释草案正摊在案头——他多次想在草案边缘批注“违宪”二字,然而墨水却被自己指尖的冷汗晕成模糊的灰痕。
当姜某人的皮鞋碾过玄武岩门楼前,深及脚踝的积水时,鞋子发出“咯吱”声重叠。冷水顺着缝合线渗透,浸湿了他的鞋袜,不过姜某也丝毫没有迟滞,反而是走得更快了些。
与末世前的外交部长陈德铭那类把武廿无视为「必要之恶」的官僚不同。他这个被燕赵省主安长河判了车裂,又被武廿无救下的人。理所应当的被过去的同僚和下属们,视为了武廿无的亲信和违反法律的帮凶,甚至还被当做是督帅身边的奸臣。
武廿无麾下的庐州军救过多少人,也许连督帅自己都忘了。也许是因为督帅的庐州军都是以金陵大学的学生作为骨干,还被李清泉那位退役准将培养出了服从命令高于一切的基本军事素养。所以不要看武廿无枪毙,凌迟,甚至把「民贼」夷了父、母、妻三族。但还是每到一个地方,如果当地比较富庶就会开仓赈济百姓,释放被军阀拘禁的政治犯。而姜就是其中的一员,所以他对于武的态度有些复杂,从私人情感来说武是姜的恩人。可于公而言,他又是首席大法官。
说来也是搞笑,末世后几乎没人知道在武廿无的治下,也是有最高院和各省高院的。而他就是武廿无的人形图章,只要武督帅有需要他的最高院做出司法解释,维护司法和政权的面子。
姜走过门楼的时候,那些像是雕塑一样伫立的宪兵,只是象征性的给他敬了个礼,再不去看他一眼。毕竟老宅的内侍和女官们给这些卫兵透过风——姜院长与赵院长和胡院长不同,他爱来不来,不必特殊优待。
当姜明德刚跨入屋檐下,想要再追的时候,一个尖锐的公鸭嗓在他背后响起,“姜大人,留步... ”
姜明德猛得一转头,就看到个皮肤白皙得就像是女人般的黑衣内侍,嘴角挂着讥讽的笑容走了过来。姜某看着将他喊住他的尚政监秉笔·崔洪,不耐烦的说道:“督帅早有明令,大法官和议长求见时,无须通报更不得阻拦。你这个阉竖还敢挡我吗?”
崔洪的职位虽然不像内务部部长舒雅那样,既是武廿无的妻妾,又管理着四局八司十二处,那套庞大的内廷机构。可崔洪作为舒雅提拔起来的副手,放到明朝那也是司礼监秉笔太监那样的人。又怎么会把他这个前朝遗老放在眼里,只是沉声说了句,“里面传出话来,督帅累了,您回吧。”
姜明德看着眼前这个黑西装翻领上,还浮现暗金色蟒纹的内侍首领,心里的气就不打一处来。自末世历三年,因为内务部行政总局局长郑启明因为勾结安长河被处决,而让这个死太监接手后,行政总局就被改成了尚政监。而他崔洪也就当上了尚政监的首任秉笔太监。
姜明德本想劝外交部的陈德铭一起建议武廿无,为了龙国的国际观瞻遣散崔洪手下的太监。可偏偏崔洪手下的太监又没一个是被武廿无下令净身的,内侍们反而是来自前燕赵省主安长河,辽东省主周天宇,鲁王孙玉龙,以及晋省李国良的省主府,甚至他们新人中还有一部分,是来自三陕·省长安市·长乐宫和未央宫中被马传庭驯养的宦官和阉伶。而那些施暴者中除了安长河,其余都是旧体制的大员。所以内侍们有私底下有句那他们这些旧官僚的话:「旧官僚阉了咱们,督帅救了你我,如果不知道感恩,那岂不是与清流无异?」——甚至姜明德还听说,那群内侍学着清朝和明朝太监那样拜起了关云长和岳武穆。
“舒部长在吗?我要见她,”姜明德强压着脾气看向这个扎着辫子的高挑「男人」,他就不信平时和颜悦色的舒雅,也会默许这群太监这样造次。
崔洪嘴角那一抹讥诮的弧度,似乎快要压不住了,可还是用平静的语调说,“舒部长在新宅,慢走不送。”
姜明德在这一刹那,真想一把揪住崔洪的领子,大叫道:“你这个死太监,知道我是谁吗?我是什么级别你知道吗?”可是看了看那群越聚越多的黑衣内侍,以及对方不善的眼神。
姜明德眼看黑衣内侍越聚越多,他们原本腰间那些原本只是作为装饰品的脇差,已经离鞘了一指宽在雨中发亮,姜明德终究没敢揪住对方领子。他骂出一声「阉狗」,转身刚走出没几步,就听见崔洪的公鸭嗓突然变调,甜得发腻:“赵院长,奴才给您请安了。您里边请,督帅刚好有空。”
另一个姜明德同样熟悉的声音,居然哈哈大笑道:“崔秉笔太客气了,内廷秉笔公公的礼,我赵青山可受不起。”那人话说到这里,姜明德一回头就看到,同为首席大法官的赵青山笑着将份很厚的文件放到了崔洪手里,笑着说,“我已经想到了那条雅政在宪法框架的合理解释。有劳崔秉笔带我去见督帅。”
“赵大人客气了,都是为主子办事。”崔洪这「主子」说得极重,就像是在提醒某些人注意分寸,随后才柔声说,“赵大人随我来吧,胡院长已经到了。待陛下更衣自会相见。”
天雷映照着御阶上狰狞恐怖的蟠龙,细密的雨丝的在龙眼中汇集,随后就像是泪水般汩汩而下。姜明德看着那些佩戴着短刀的内侍,就像是狼一样越聚越多。其中还有个嘴上抹着胭脂的内侍,正死死的盯着他。
姜明德看着那个随时要杀了他的年轻人,忍不住这样想:“想必这个孩子,就是李总指挥救下那群阉伶中的一个吧。末世前的秩序,对于所有普通人而言是美好的回忆。可是像我这样末世前的官儿,恐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