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如何评说崔洪这个人呢?在内宅里他最是知情识趣,容貌也生得剔透。与武廿无那张糅合了阿波罗雕塑般硬朗骨相、却偏偏配着双含情桃花眼的脸不同,崔洪的眉目轮廓像是被细瓷匠人用羊毫蘸着釉彩精心勾勒出的——那是末世前全息游戏里,所有女玩家捏脸时都在数据库里反复调试的标准美人模板。下颌线收得比春柳还柔,眉骨与鼻梁都透着水葱似的温润,连喉结都细得像一粒被月光浸软的糯米糍,藏在苍白的颈间几乎看不分明。末世前每逢漫展,他总被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围着,是镜头怼到脸上都找不出半分瑕疵的「集邮天花板」。
也正因这副颠倒性别的皮囊,末世初乱时,曾经庇护他的义兄孙玉龙,在功成名就的第一时间便将他锁进了私宅深处。他至今还记得在他第一次回吻孙云龙的时候,那囚禁他一月有余那雕花拔步床的红绸帐子被一双纤手猛得扯开,鲁王正妃林巧儿那镶玉护甲,搭在她自己高高抬起的下巴上。用那对描着飞金眼线的美目,俯瞰着孙云龙和他散开在枕间的长发,笑得钗环乱颤:“都说鲁王殿下那刀阉得妙,我还不信。今日一见,果然鼎鼎大名的崔将军,也不过是只见不得光的兔爷。”
就在孙玉龙抽离后,去追林巧儿时,他净身时留下的伤痂还在隐隐作痛。那是孙玉龙为绝后患特意求来的宫刑方子——像是鬣狗一般自后方下刀,取出了所有「不干净」的东西。
自那日后,他箱底的男式襕衫全被焚了个干净。孙玉龙亲手将一支点翠步摇簪进他发髻,赐名「如意奴」,教他穿苏绣软缎的女裙,在酒酣耳热时唱《长生殿》里的桥段。此刻暮春的风卷着庭院里的海棠落瓣,崔洪垂着眼站在武廿无身侧,此时已经是尚政监秉笔的他,自然不用穿着广袖流仙裙,晃动裙摆的流苏,在无意中露出比女人更诱惑的那对比丝袜广告更性感的腿。
但他此刻穿着暗金色蟒纹西装的他,那抹了珍珠粉的颈项,以及桃红色的眼影和唇线至今还被他习惯性的保留。倒不是怀念孙玉龙的那个畜生,而是他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去谢谢这位把他解救出来的恩人。如果对方是个鳏夫, 他不介意做个契哥。如果对方是个野心家,他更不在乎帮他带兵和理政——毕竟孙玉龙过去在齐鲁省的基业,也有他的一份努力。可对方还偏偏是坐拥四海的督帅,没有地方需要他。
门被一个捧着朱笔的小内侍蹑手蹑脚的推开。那微弱的脚步声,还是让侍立在奉督帅身侧的崔洪快步走了过去,小声念了句,「怎么这样没规矩」,在示意对方将朱批用的毛笔放在案上后。
才一声不吭的,站在那座正焚着龙脑香的铜胎珐琅香炉一侧。时间一点点流逝,青烟在雕花窗棂透进的光束里织成游丝。而后那袅袅的烟雾,萦绕在床榻四周将此时仅披着一件宽松睡衣的武廿无高大的身材,映衬得尤为醒目。
崔洪知道主人的脾气,所以自然没有跟赵青山和胡建军这两位大法官说话,更没有让他们坐下。此时的胡赵两人,蜷缩着身体匍匐于地,双手缩在行政夹克的螺纹袖口内,这样看来清廷过去的马蹄袖放在此时,也都是个人性化的物事。崔洪也不由心中嗤笑道:“要是给这两位配个马蹄袖,想来也不用这样把腕子缩在这么短的袖子里了。”
等到火候差不多了,于是于是崔洪膝行过去。
“主子,胡院长和赵院长已经到了。”崔洪低声在武廿无耳边轻声说了那么一句,他透着香粉味的身体,唤醒了那条单手扶额休憩的巨龙。
只见督帅缓缓起身,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古典钟表,才抱怨道:“你啊,总是怕我睡不够。我不过是出去散散心而已,怎么好让人家久等。”随后揉着惺忪的睡眼,当看到赵某和胡某两个老头,都跪在地上的时候,又忍不住嗔怪道:“这是怎么回事?姜院长呢?怎么不见他来开会?还有赵老,胡老快起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两人一听于是把头埋得更低了些,才齐声说:“听闻督帅日理万机,属下不忍心叫醒您。所以不敢劳烦崔秉笔惊扰督帅。”
“哦,我现在醒了。两位还请就坐吧。”武廿无看向胡建军和赵青山,沉声问道,“胡院长,赵院长,姜院长今天身体不便吗?”
胡建军一看这里的布置,左侧两副桌椅很显然是给他和赵青山的,而右侧的一副桌椅估计是给崔洪留下的。他在名利场浸淫多年,又怎么不懂个眉眼高低呢?于是赶忙解释道:“昨天姜院长,偶感风寒...告了病假,不过我们已经商量出了结果。姜院长也是点个头的,督帅如果看我们的司法解释还算妥帖,我们就去让姜院长签字。 ”
“胡院长干嘛为那种忘恩负义的小人说话,”赵青山才一落座,就开始大声嚷嚷了起来,仿佛刚才跪着的只有胡建军似的,甚至还大言不惭的说,“督帅,我刚才看到姜某人衣冠不整。甚至以污言秽语的辱骂内侍,更一点都不顾及最高大法官的形象。所以我就把他骂走了。”
“算了,姜院长身体一直不好,听到没缘由的争论也免不得生气。这样吧,你们先讨论一下。我也听听大家的想法再说,”武廿无说到这里,就握着手里那串帝王绿念珠,闭目的同时抬手指向崔洪,轻声说,“崔洪,舒雅今天有事。你就替她简单讲一下,内廷对新夫妻政策的想法。”
崔洪轻声开口,此时他的声音少了那谄媚的腔调,以四平八稳的官话开口道:“胡院长,赵院长,目前的形势想必您二位也清楚。根据国家统计局自末世历初年到末世历五年的数据,末世历初年也就是督帅刚平定庐州,楚阳,以及飞地宋省的时候。人口比例中女性公民占54.26%,男性公民为45.74%。那时数据虽然看起来男女仅有10%的差距,但那是统计了流民得出的数字。可流民的婚配意愿低,所以当时即使是工人或者脚夫都可以一夫一妻多妾。”
正在看文件的胡和赵也跟着微微点头,虽然他们当时也并不在庐州,但末世历元年时的情形也确实是如此。而且所谓的末世,也不过是历代王朝末年更严重的翻版。回想当时人人吃不饱饭,如果没个靠谱的营生夫妻关系很快也就瓦解了。
崔洪继续讲解道:“末世历二年,督帅南征,平定了荆北荆南二省,南粤省,以及咱们淮省的襄城和荆楚省。同时蜀郡归附,大量原本逃入山里避难的男人大范围回流过去的城市。这就是第二波娶妻纳妾的高潮。第三次是末世历三年督帅命令李总指挥讨伐民贼,孙,安,李,马,周,而他们窃据的领地内也有大量的纳妾现象存在。所以督帅制定了「不许破坏特殊时期家庭」的政策。”
最后崔洪耐心解释道,“两位院长大人,这件事不是咱们出不出司法解释的问题。而是如果咱们现在不用过去共和国的宪法为这些家庭背书,片面的追求法律的文字。那些因为丈夫残疾而选择拉帮套的女人,就有可能戕害原配。那些小妾生的孩子就上不了学。”
“何止如此啊。现在越来越多的男人,从山里和废墟里走出来。来了庐州就是要工作,还闹着要安家。”赵青山说到这里接过了一个小内侍递过来的茶杯,抿了一口润了润嗓子才说,“现在如果不给妾和那些拉帮套的汉子定个名分出来。那是要出大乱子的。不瞒督帅和崔秉笔,胡院长。我昨夜翻了共和国七十二年的《婚姻家庭法释义》,里头第三十七条备注写得清楚:‘特殊时期因生存需求形成的事实婚姻关系,司法实践中可酌情认定’——当年饥荒年月允许‘拉帮套’,如今末世流民潮,道理不就一样吗?”
“理是这么个理,但是宪法第二条在那里摆着,我看可以在第三十三条和第五十一条做些文章。”胡建军看了看沉默不语的督帅,对崔洪和赵青山说,“只要能找出自相矛盾的点,咱们再释宪才有个契机。”
胡建军话音未落,崔洪指尖突然蹭过案头的朱砂砚,墨汁在指甲缝里凝成暗红纹路。他垂眸盯着各自桌上的宪法文本复印件——那几页纸平时看来百无一用,可今天看来它竟薄得就像是刀刃。第三十三条「公民在法律面前一律平等」的字样被红笔圈了三道,旁边用小字批注:「平等权可因『特殊生存条件』做限缩解释」。
武廿无转动着帝王绿念珠的手指骤然停住,那双平日里柔情似水的眼波骤然收敛。赵某人赶忙拉了拉胡某的袖口,顺便还用目光剜了对方一眼。最后求助似的看了看崔洪。
\"胡院长想在宪法缝里穿针?\"崔洪突然开口,桃红色眼影在龙脑香的青烟里晃出诡谲的光,\"第三十三条说平等,第五十一条说权利限制,可这两条缝起来也盖不住纳妾政策的窟窿——\"他顿了顿,指尖蹭过砚台边缘的缺口,\"就像您这方端砚,缺了角才更显古意,可要是拿缺角当砚台的本质,墨汁迟早漏得满桌都是。\"
胡建军的眼皮猛地跳了下。他看见崔洪领口的暗金色蟒纹正随着呼吸起伏,那纹路与武廿无睡衣上的蟠龙刺绣隐隐重合。他突然感觉,崔洪可能代表督帅要废了第二条。
\"崔秉笔误会了。\"胡建军推开面前的《婚姻家庭法释义》,书脊裂开的缝隙里掉出张纸条,上面是他昨夜用铅笔写的策略纲要:「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用宪法第五十一条的『权利不得损害公共利益』,反证纳妾是维护社会稳定的必要之恶」。纸条边缘被指甲掐出齿痕,恰似他试图在法理围栏上啃出的突破口。
赵青山突然拍案而起,茶杯里的龙脑香茶汤溅在胡建军的策略纲要上,将「公共利益」四字晕成深褐。\"咱们在这里磨磨蹭蹭的扯法理,外边的警察和宪兵怎么办案?\"他指向窗外渐浓的雨幕,\"您瞧那些从山里下来的流民,哪个不是揣着刀想抢个女人成家?去年冬天庐州南城的火并,不就是两个废墟里来的汉子,争一个想要拉帮套的女人吗?最后那个胜者可是像狮子一样,既杀了女人原配老公,又杀了女人的三个孩子吗?咱们最重要的就是,定下个符合时代的规矩。\"
武廿无终于睁开眼,念珠在掌心碾出细碎的摩擦声。他看向胡建军时,桃花眼的弧度与崔洪描的桃红色眼线奇妙重合:\"胡院长说要找宪法矛盾点,可矛盾点找到了又如何?\"他突然抓起案头的朱笔,笔尖在胡建军拟定的司法解释草案上悬停,\"一旦迁延日久,——\"
话音未落,崔洪膝行上前,用袖口擦去武廿无指尖的墨渍。他的珍珠粉颈间突然露出道旧伤,那是孙玉龙早年咬出的齿痕,此刻在烛光下与胡建军策略纲要上的茶渍形成镜像。\"主子说得是,\"他的声音突然带上一丝沙哑,\"是奴婢懈怠了,如果此事迁延日久,那些基于末世后公序良俗的家庭,一旦被流民冲垮了。那时候秩序的皮之不存,法的毛又将何附?\"
武廿无起身走下床榻,看着慌忙跪下的三位重臣,沉声说:“记下来,一家如有妾或帮套男子,以普通家庭成员推定。记住国法不外乎人情,哪条法要是不近人情,拆散他们这些末世人的家,百姓就能敢造你们的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