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立在宿舍斑驳的镜子前,食指轻点微抿的嘴唇,绕口令“四是四,十是十”在齿间反复打磨。距普通话考试仅剩七天,狭小的空间里,紧张如潮水漫过每个角落。
晓燕蜷在床铺上,膝头摊开《普通话水平测试纲要》,书页被荧光笔染成绚烂的色带。那些重点字词旁,歪歪扭扭的舌头示意图格外醒目——弯曲的线条勾勒着舌尖位置,波浪线标注着气流走向,仿佛在无声诉说着练习的艰辛。
九月的喉咙因过度练习泛起丝丝刺痛,却仍固执地重复着易混音节。镜中,她因用力而微微发红的脸颊、专注凝视的眼神,与身后两个同样沉浸在练习中的身影交织,构成一幅奋力逐梦的画面。
窗外暮色渐浓,宿舍里此起彼伏的朗读声、手机录音的提示音,混合着纸张翻动的窸窣,奏响着备考的独特乐章。在这场与发音较量的征程里,她们怀揣着对标准普通话的渴望,在镜前、在书本间,书写着属于自己的坚持与努力。
作为英语师范专业的学生,九月比任何人都清楚普通话考试的分量。在师范技能的天平上,一口标准的普通话是与教学能力同等重要的砝码,这不仅关乎专业评级,更牵系着未来站上讲台的底气。班里的情况如同透明玻璃,一目了然——来自北方语言环境靠近标准普通话的十来个同学,或许能向二甲发起冲击;而青市本地的十几个同学中,能摘得二甲桂冠的也如凤毛麟角。城乡教育的巨大鸿沟横亘眼前,乡镇学校里,许多老师直到高中课堂仍不自觉地夹杂方言,“这个题的解发(法)”“恁(你)们注意听”这样的表述,早已成为学生们耳濡目染的日常。
九月的语言天赋在复杂的方言环境中野蛮生长。她能在当地方言、普通话、粤语间自如切换,甚至能听懂邻县少数民族语言里的只言片语。这份语言敏感度曾让她引以为傲,却在普通话考试前成了甜蜜的负担。在旁人眼中,这或许是多元文化交融的勋章,可于她而言,却是通向标准发音路上层层叠叠的荆棘。
尤其是平翘舌音,如同盘踞在她舌根的顽疾。自牙牙学语起,“山”与“三”、“知”与“资”在她口中便如孪生兄弟,难以分辨。奇妙的是,考试时她能精准圈出试卷上平翘舌的正误,可一开口朗读,舌尖就像被无形的丝线牵引,固执地滑向平舌的轨道。初中语文老师曾握着她的试卷叹气:“九月,你心里明白,可舌头不明白啊。”
这些根深蒂固的发音习惯,像盘根错节的藤蔓,死死缠绕着每一个试图突围的音节。当她努力将舌尖抵住上颚,试图发出“真”字时,舌根却条件反射般僵硬;练习“长城”时,气流总在半途改道,变成带着方言尾调的“常层”。无数个深夜,她对着录音反复比对,耳机里传来的模糊发音,如同隔着毛玻璃的风景,明明近在咫尺,却始终无法清晰触碰。但九月知道,若想成为一名合格的教师,她必须斩断这些藤蔓,让标准的普通话从心底破土而出。
上学期的普通话课上,九月几乎把所有课余时间都泡在了练习室。老师拿着发音器官图,手把手教她们区分舌尖前音和舌尖后音。对着镜子观察舌位时,九月常常被自己扭曲的表情逗笑——为了发准“zh”“ch”“sh”,她的舌头像条笨拙的蚯蚓在口腔里蠕动,嘴唇也不自觉地撅成滑稽的形状。但笑过之后又会立刻严肃起来,“山”和“三”、“真”和“针”的差异像难以跨越的鸿沟。她开始在笔记本上记录:发“山”时舌尖要抵住硬腭前部,发“三”时舌尖轻触上齿背,这些密密麻麻的笔记渐渐垒成了一座小山。
然而,理论知识的积累终究敌不过实战的恐惧。每当想到命题说话环节,九月就忍不住心悸。三分钟内即兴组织出逻辑清晰的话语,对她来说简直比考英语专八还难。她尝试着列提纲,把可能考到的题目都写下来:《我的朋友》《难忘的旅行》《我喜爱的职业》……
但真正对着空白的稿纸时,却发现所有的思路都像断了线的风筝。更让她焦虑的是,考试全程由三位国家级评审员现场打分,万一临场紧张说错话,之前的努力就全白费了。不过想到专业只要求二乙,九月又会稍稍松口气——当然,如果能拿到二甲,未来求职时无疑会多一块沉甸甸的敲门砖。
考试前三天,九月的生活彻底被普通话占据。清晨六点,闹钟还未响起,她已轻手轻脚地摸黑起床,生怕惊醒熟睡的室友。窗外,夜色还未完全褪去,唯有几盏路灯散发着昏黄的光,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影子。
九月裹紧外套,握着装满热水的保温杯,快步走向校园的林荫道。第一缕阳光悄然爬上宿舍窗台时,她已站在老槐树下,耳机里传来央视主播字正腔圆的播报声。她深吸一口气,跟着念出每个字,努力模仿着那标准的发音和抑扬顿挫的语调。
晨风裹挟着寒意掠过,吹乱她的发丝,却吹不散她的专注。她一边读,一边用手机录下自己的声音。一句读完,立刻暂停回放,侧耳细听,眉头时而紧皱,时而舒展。发现发音不准确的地方,就反复练习,直到满意为止。
一次,她正沉浸在练习中,完全没注意到前方驶来的自行车。直到车轮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她才猛地回过神来,惊出一身冷汗。车主是位年轻的男生,他刹住车,笑着调侃:“同学,在练播音主持?”九月红着脸,慌忙道歉。看着男生远去的背影,她心中涌起一阵苦涩。要是真能像专业播音员那样,字正腔圆、流利自如地说话,该有多好啊。
可现实是,她的普通话里还满是方言的影子,那些顽固的发音错误,就像拦路虎,横亘在她面前。但苦涩过后,她的眼神重新变得坚定,再次按下播放键,继续投入到练习中,晨光将她的身影拉得很长,与道旁的树木一同,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正午的阳光透过宿舍的纱窗,在桌面投下细碎的光影。九月一手端着冒着热气的饭盒,一手握着筷子,眼睛却死死盯着贴在桌角的《普通话水平测试用朗读作品》。白纸上的铅字被她反复摩挲得发皱,油墨印子沾在指尖,混着饭菜的香气,成了这段备考时光独有的印记。
“在苍茫的大海上——”她含糊不清地念着,腮帮因咀嚼饭菜而鼓起,声音闷闷的。同宿舍的秀秀刚打完饭回来,见状噗嗤笑出声:“你这是要把普通话和米饭一起咽进肚子里?”话虽如此,秀秀却也跟着把打印的文章贴在桌边,两人对着高尔基的《海燕》,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压低声音跟读。念到激昂处,她们甚至咬着筷子练习唇舌力度,让舌尖在齿间灵活滑动。筷子碰撞饭盒的叮当声,混着含混的朗读声,在狭小的宿舍里此起彼伏。
夜幕降临时,宿舍的氛围愈发凝重。台灯在墙上投下暖黄的光晕,照亮了三个伏案练习的身影。晓燕突发奇想,制定了“方言警报”规则,只要有人冒出一句家乡话,就要罚做十个深蹲。起初,警报声此起彼伏——芳芳把“鞋子”说成方言里的“孩子”,秀秀“知道了”的尾音带出浓重的乡调,而九月更是重灾区。
最狼狈的一次,九月正和室友吐槽食堂的饭菜,脱口而出一句家乡方言,话音未落,晓琳立刻拍桌而起:“警报!九月违规!”九月涨红着脸,乖乖起身,在舍友们的计数声中深蹲。汗水顺着额头滑落,浸透了衣领,她却咬着牙默数次数,心里一遍遍告诫自己:“不能再让方言钻空子了!”
深夜十一点,整栋宿舍楼渐渐安静下来。九月却仍戴着耳机,蜷缩在床铺上听录音。黑暗中,她的眼睛死死盯着手机屏幕上的波形图,手指反复拖动进度条,仔细甄别每个发音的细微差异。窗外的月光洒进来,映照着她认真的侧脸,也见证着这个南方姑娘,为了说好普通话,在每个分秒必争的日子里,拼尽全力的模样。
考试当天下午,九月和舍友们早早来到候考室。空气里浮动着此起彼伏的默读声,有人在背诵范文,有人在做深呼吸。九月翻着复习资料的手微微发抖,指甲在纸页上划出细微的沙沙声。她的口袋里还揣着一张写满高频易错词的纸条,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纸张边缘已经被磨得发毛。“别紧张,就当是平时练习。”秀秀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可九月分明看到对方耳尖也泛着紧张的红晕。
当叫号声响起时,九月感觉心脏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她深吸一口气,推开考场的门。消毒水的气味混着纸张的油墨味扑面而来,三位评委坐在长桌后,中间那位戴着眼镜的男老师让九月瞳孔微缩——那正是她们的普通话课老师!老师朝她微微点头,九月却感觉这个动作像是无形的压力,压得她肩膀发沉。
接过计时员递来的试题册,九月的指尖触到纸张的瞬间才惊觉自己掌心全是汗。“开始。”随着评委的指令,九月清了清嗓子,开始朗读单音节字词。“碑、坡、摸……”每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她努力回忆着老师教的发音要领,却总觉得舌根发紧。读到“森”字时,舌尖刚抵住上齿背,就想起练习时老师说的“舌尖要轻弹”,结果用力过猛,发出了奇怪的爆破音。
双音节词语部分比想象中更难。读到“玻璃”时,九月不确定该读轻声还是原调,犹豫了半秒才小心翼翼地念出“bo li”;“一会儿”的儿化音在舌尖打转,迟迟不敢出口,最后只能含糊带过。余光瞥见评委老师低头记录,她的心跳陡然加快,连带着后面的“处理”都念成了“处(chu)理”。念完后,她听见自己太阳穴突突跳动的声音,仿佛有个小鼓在脑袋里敲打。
短文朗读环节抽到的是《海滨仲夏夜》,九月暗自庆幸这篇文章练习过多次。她努力让声音平稳下来,读到“天空的霞光渐渐地淡下去了”时,仿佛真的看到了夕阳下的海滩。可就在渐入佳境时,一个生僻的“嶙峋”让她突然卡壳。这个字明明昨天还反复练习过,此刻却像陌生的符号。她感觉喉咙发紧,重复读了两遍才继续下去,读完后才发现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
最煎熬的命题说话终于来临。“请以《我向往的地方》为题进行表述,计时开始。”九月的大脑一片空白,直到倒计时的数字在眼前跳动,她才慌乱开口:“我……我向往的地方是云南大理……”
随着讲述渐入状态,九月开始描绘苍山洱海的美景,描述古城石板路上的马蹄声。九月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失误 ,而这个失误像根刺扎进心里,后面的表述开始变得磕磕绊绊。她试图用加快语速掩盖错误,却导致句子支离破碎。她偷偷观察评委的表情,发现老师的眉头轻轻皱起,笔尖在纸上快速划过,每一笔都像是在她的成绩单上扣分。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九月强迫自己加快语速,把提前准备的素材一股脑倒出来。当计时员喊停的那一刻,她几乎瘫坐在椅子上。走出考场时,九月的双腿还在发软,迎面撞上刚考完的悦悦。“我全程都在发抖,肯定完蛋了。”悦悦苦笑着说,九月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连安慰的力气都没有。
站在考场外的走廊上,九月看着窗外飘落的银杏叶,突然觉得这场考试像一场漫长的马拉松。虽然不知道终点的成绩如何,但那些在晨光里练习的清晨,在食堂跟读的中午,在宿舍深蹲的夜晚,早已成为她生命中不可磨灭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