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断电话，陈峰看着窗外。
阳光很好，照在厂区的空地上，明晃晃的。
下一代产品他确实在筹备了。
张明远那边的mpEG-2研究，就是为这个准备的。
虽然现在还没出成果，但不妨碍他先用这个消息稳住盟友。
商场如战场，有时候，虚实结合才是上策。
下午两点，广州天河。
雪峰大厦三楼的办公室里，唐冰放下电话，长长吐了口气。
她从抽屉里拿出化妆镜，照了照。
镜子里的人眼睛里有血丝，脸色有些苍白。
她拿出粉饼补了补妆，又涂了点口红。
二十四岁的姑娘，原本该在校园里读书恋爱，现在却要独自撑起一家公司。
但她不后悔。
收拾好，唐冰拿起公文包下楼。
周伟煌的车已经在门口等着了。
“小冰，去哪？”周伟煌问。
“何广生那儿。”唐冰坐进车里，“我哥交代了任务。”
车子驶出天河，往越秀区开。
路上车不多，周伟煌开得很快。
“周哥，”唐冰突然问，“你说……我哥说的下一代产品，真的能成吗？”
周伟煌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峰哥说能成，就一定能成，我跟他五年了，他答应的事，从没落空过。”
“可是……那得投入多少钱啊。”
“钱的事，峰哥有办法。”周伟煌说，“小冰啊，你现在要做的，就是稳住广州这边，其他的，交给峰哥。”
唐冰点点头，心里踏实了些。
二十分钟后，车停在越秀区一栋写字楼前。
何广生的公司就在这里，占了整整一层。
前台小姐认识唐冰，直接引她到会客室。
等了不到五分钟，何广生就笑着进来了。
“唐小姐，稀客啊！”
何广生五十出头，胖乎乎的，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怎么不提前打个电话？我好安排嘛！”
“何老板客气了。”唐冰起身握手，“临时有点事，想来跟您聊聊。”
“坐，坐。”何广生让秘书泡茶，“唐小姐，是不是为了马老六的事？”
唐冰心里一动，面上不动声色：“何老板消息灵通。”
“唉，都是生意场上的事，瞒不住。”
何广生叹口气，“马老六那个人手段不干净。”
“他手下昨天来找我，说只要我卖他们的Vcd，每台给我返利两百，还承诺给我天河区三个店的独家代理权。”
“条件很优厚。”唐冰说。
“是啊，优厚得让人害怕。”
何广生苦笑，“唐小姐，咱们明人不说暗话。”
“我何广生做生意二十多年，知道一个道理。”
“天上不会掉馅饼。”
“马老六开出这种条件，要么是他的货有问题，要么是他另有所图。”
“那何老板的意思是？”唐冰问。
“我还没答应。”何广生看着唐冰，“我想听听陈总的意思。”
唐冰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文件，推过去：“这是陈总让我带给您的。”
何广生接过来，翻开看了几页，眼睛渐渐瞪大了：“这……这是……”
“雪峰下一代产品的技术参数。”
唐冰说，“陈总说了，只要您站在雪峰这边，等新产品上市，华南区的总代理，优先考虑您。”
何广生仔细看着文件，手都有些抖。
他虽然不懂技术，但上面的参数对比看得懂。
分辨率提高一倍，画质提升百分之五十，音质提升百分之三十……
如果这是真的，那现在市面上所有的Vcd都得淘汰。
“陈总……真有把握？”何广生抬起头。
“陈总从不说没把握的话。”
唐冰看着他的眼睛，“何老板，马老六的条件是优厚，但那是一锤子买卖，雪峰给您的，是长久的生意，您自己掂量。”
何广生沉默了。
他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想了一会儿。
再睁开眼时，眼神已经坚定了。
“唐小姐，回去告诉陈总。”他说，“我何广生跟定雪峰了，马老六那边，我会回绝。”
“谢谢何老板。”唐冰松了口气。
“不过……”何广生话锋一转，“马老六这个人，睚眦必报。”
“我拒绝了他，他肯定会找别的经销商，广州这边做电器生意的，我熟，我去打个招呼，让他们都留个心眼。”
“那就麻烦何老板了。”
从何广生公司出来，唐冰感觉肩膀上的担子轻了些。
周伟煌在车里等她，看见她出来，问：“谈成了？”
“成了。”唐冰坐进车里，“何老板答应站在咱们这边。”
“那就好。”周伟煌发动车子，“峰哥那边来电话，让咱们晚上小心点，马老六可能在广州也有动作。”
唐冰心里一紧：“什么动作？”
“不清楚。”周伟煌脸色凝重，“但峰哥说，耗子在江州打听到的消息，马老六要给咱们‘送份大礼’。”
“大礼？”唐冰握紧了公文包。
车窗外，广州的街景飞快后退。
高楼，店铺，行人，车流……
这座城市很大，很繁华，但也藏着无数看不见的危险。
唐冰深吸一口气。
不管什么大礼，她都接着。
……
傍晚六点，江州雪峰电子厂。
陈峰站在车间里，看着工人们安装新到的设备。
深圳那边的动作很快，下午设备就运到了，现在正在调试。
“陈总，”萧文惠走过来，脸上带着笑，“设备没问题，比预想的还好，今晚加班调试，明天就能试生产。”
“好。”陈峰点点头，“芯片呢？”
“明天下午到。”
“抓紧时间。”陈峰说，“三天，我要看到第一批成品下线。”
“您放心。”
正说着，耗子匆匆跑进来，脸色不太好看。
“峰哥，出事了。”
“说。”
“阿强……找到了。”耗子喘着气，“在城西一个出租屋里，但我们去的时候，人已经死了。”
陈峰瞳孔一缩：“死了？”
“对，脖子上挨了一刀，血流了一地。”耗子压低声音，“屋里被翻得乱七八糟，像是被人灭口了。”
陈峰沉默了几秒：“刀疤呢？”
“还没找到，我让人在城西所有旅馆、出租屋查，一有消息马上汇报。”
“知道了。”陈峰挥挥手，“你去忙吧。”
耗子走后，陈峰走到车间窗边，点了支烟。
灭口。
马老六的动作真快。
阿强一暴露，立刻就有人灭口。
这说明，江州这边还有他们的人，而且一直在盯着。
这个刀疤得尽快找到。
正想着，电话响了。
是厂里值班室的电话。
陈峰接起来：“喂？”
“陈总，有位姓张的先生找您，说是中科院的。”
“请他来车间。”
几分钟后，张明远提着公文包走进来。
他还是那身中山装，但今天精神很好，眼睛发亮。
“陈总，好消息！”他一见面就说。
“张研究员，坐。”陈峰让人搬来椅子，“什么好消息？”
“mpEG-2算法的核心部分，我们突破了！”
张明远激动地从公文包里拿出几页纸，“您看，这是测试数据，同样的片源，用我们的算法压缩，画质损失比国外同类算法少百分之十五！”
陈峰接过数据看了看。他虽然看不太懂那些专业术语，但能看懂结论。
“恭喜张研究员。”他说，“实验室那边还需要什么？”
“设备，主要是高性能计算机。”
张明远说，“咱们国内的计算机性能不够，得进口。”
“我托人问了，美国Ibm有款工作站，一台要二十万美元……”
“买。”陈峰打断他，“需要几台？”
“至少三台。”
“那就买三台。”陈峰说，“钱的事，我解决，您只管研究，需要什么，列个单子给我。”
张明远愣住了：“陈总，这可是六十万美元……换算成人民币，要五百多万！”
“我知道。”陈峰看着他，“张研究员，我问您一个问题。咱们的算法，什么时候能变成产品？”
“如果设备到位，人员配齐……最快一年。”
“一年？”陈峰想了想，“好，我给你一年时间，一年后，我要看到样机。”
“陈总，您……您真的愿意投这么多钱？”张明远声音都有些抖，“这可是赌啊，万一失败了……”
“我相信您。”陈峰拍拍他的肩膀，“也相信咱们中国人的智慧，外国佬能做到的，咱们也能做到，而且能做得更好。”
张明远眼圈红了。
他握紧拳头，重重点头：“陈总，您放心。我张明远就是拼了这条命，也要把这事儿干成！”
送走张明远，天已经黑了。
车间里灯火通明，工人们还在加班。
机器运转的声音隆隆响着，像一头苏醒的巨兽。
陈峰站在车间门口，看着这一切。
生产线在恢复，新技术在研发，盟友在巩固。
反击，已经开始了。
他拿出烟，又点了一支。烟雾在夜色里升腾，散开。
广州，马老六，韩世杰……
你们送我的“礼”，我收下了。
现在，该我回礼了。
……
四月五日，清明时节，广州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上午十点，《羊城晚报》办公大楼的会议室里，烟雾缭绕。
长条桌旁坐了七八个记者，都是经济版的编辑和跑工商口的记者。
主持会议的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戴着黑框眼镜，面前摊着笔记本。
“今天的头版，定好了没有？”他问。
“定了。”一个年轻记者递过版面清样，“‘世昌电子高调成立，宣称引进日本最先进生产线’。”
眼镜主编接过清样，扫了几眼。
头版二条的位置，黑体大字标题很醒目。
配图是昨天在白云宾馆的发布会现场。
韩世杰穿着西装站在台上，背后是巨幅的“世昌电子”logo，台下闪光灯亮成一片。
“这个世昌电子，什么来头？”主编问。
“bJ来的。”年轻记者说，“老板叫韩世杰，听说是部里哪个领导的儿子，跟本地昌盛电器的马老板合资，注册资金五百万，口气很大。”
“产品呢？”
“做Vcd，定价2888，比雪峰便宜一百多。”
年轻记者顿了顿，“昨天发布会上，韩世杰话里有话，说现在市场上有些产品是‘小作坊生产’，质量没保障，还暗示可能涉及技术侵权。”
会议室里安静了几秒。
“他说的‘小作坊’，是指雪峰吧？”有人问。
“还能有谁。”另一个记者接话，“雪峰在广州刚站稳，这就有人打上门了。”
主编推了推眼镜，没说话。
他拿起桌上的另一份材料。
雪峰开业典礼时的报道，照片上陈峰站在台上致辞，身后“海纳百川”的书法很显眼。
“这两家……有得看了。”他把材料放下，“稿子照发，但注意措辞，客观报道，别带倾向性。”
“明白。”
……
当天下午，《羊城晚报》上了街。
头版二条的黑体字在报摊上很扎眼，买报的人不少都多看了两眼。
“世昌电子？没听说过啊。”
“Vcd卖2888？比雪峰便宜！”
“说是日本生产线，那质量应该不错……”
消息像雨水一样，渗进了广州城的每个角落。
……
同一时间，天河雪峰大厦三楼。
唐冰把报纸放在陈峰面前，脸色不太好：“哥，您看看。”
陈峰正在看这个月的销售报表，抬头扫了一眼标题，没说话，继续看报表。
“他们定价2888，明显是针对我们。”
唐冰说，“而且韩世杰在发布会上说的话，已经传开了，现在有些经销商在问，咱们的产品是不是真的‘小作坊’生产的……”
“让他们问。”陈峰翻过一页报表，“咱们的销量掉了吗？”
“暂时没有，但……”
“没有就行。”陈峰放下报表，点了支烟，“小冰，你记住，商场上的口水仗，永远打不死人，能打死人的，是产品和实力，烈火炼真金。”
“可是舆论……”
“舆论要引导。”陈峰吐出口烟，“你联系一下《羊城晚报》的老赵，就说我请他吃饭，还有，顾欣然是不是快从bJ回来了？”
“她昨天来电话，说今天下午到广州。”
“好。”陈峰掐灭烟，“她来了，带她来见我。”
唐冰点点头，正要出去，陈峰又叫住她。
“还有件事。”陈峰说，“何广生那边，最近有没有动静？”
“有。”唐冰压低声音，“昨天马老六的人又去找他了，开出的条件更高了，何老板虽然没答应，但……我看他有点动摇。”
陈峰沉默了几秒。
“通知下去，后天下午两点，召开经销商大会。”他说，“所有跟雪峰合作的经销商，一个都不能少，地点……就定在咱们一楼展厅。”
“后天？”唐冰看了看日历，“会不会太仓促？”
“不仓促。”陈峰站起身，走到窗前，“再拖下去，人心就散了。”
窗外的雨还在下。
对面那栋旧楼的五楼，昌盛电器的招牌在雨里湿漉漉的。
陈峰盯着看了几秒，转身回到桌前。
“另外，让老周把他收集的那些材料，复印几份。”他说，“匿名寄给税务局、工商局，还有……《南方日报》的读者来信栏目。”
唐冰眼睛一亮：“我这就去办。”
四月六日，雨停了，天还是阴的。
下午三点，白云机场出站口，顾欣然拖着行李箱走出来。
二十四岁的姑娘，剪了短发，穿着米色风衣，看起来比一年前成熟多了。
当初帮着陈峰兼职写剧本的中文专业小姑娘，如今是央视经济栏目实习记者。
虽说只是实习，可有谭欣嵩的照顾，谁也不敢小瞧她。
“欣然！”唐冰在接机人群里挥手。
“唐冰！”顾欣然笑着跑过来，两人拥抱了一下，“好久不见！”
“是啊，感觉好久了。”唐冰接过她的行李箱，“走，我哥在等你。”
车上，顾欣然看着窗外的广州街景，感叹：“变化真大，上次来还是九二年，那会儿天河还是一片工地呢。”
“现在也是工地。”唐冰笑笑，“不过楼多了，欣然，你这次来广州……”
“实习。”顾欣然说，“台里让我跟《经济半小时》栏目组，来广东做系列报道，正好，可以顺便帮陈总做点事。”
“我哥等你来呢。”唐冰说，“世昌电子的事，你听说了吧？”
“听说了。”顾欣然收起笑容，“来的飞机上，我看了《羊城晚报》，那个韩世杰，说话太不地道了。”
“所以我哥想请你帮忙。”
“没问题。”顾欣然爽快地说，“需要我做什么？”
唐冰把车开进雪峰大厦的地下车库，熄了火。
“我哥的意思，是做一组正面报道。”她说，“雪峰的技术实力，研发过程，还有……国货自强的故事。”
顾欣然眼睛亮了：“这个选题好！现在国家在提倡发展民族工业，这个角度很有价值。”
“具体怎么做，你跟我哥聊。”
两人上了三楼。
陈峰办公室的门开着，他正在接电话。
“对，后天的会，一定要来……何老板，咱们合作这么久，我陈峰是什么人，你清楚……好，那就这么说定了。”
挂断电话，陈峰看见顾欣然，笑了：“欣然来了。”
“陈总。”顾欣然走进来，打量着办公室，“您这地方不错啊。”
“凑合。”陈峰请她坐下，“小冰跟你说了吧？”
“说了。”顾欣然从包里拿出笔记本和录音机，“陈总，我想做一个深度报道，从你们研发Vcd开始讲，到现在的技术突破，最好能采访一下你们的技术团队，还有中科院那边合作的专家。”
“可以。”陈峰点头，“明天我让张明远研究员过来，你们聊。”
“张明远？”顾欣然在笔记本上记下名字，“是中科院广州电子所的那位？”
“对，我们的技术顾问。”
“太好了！”顾欣然兴奋地说，“有专家背书，报道的权威性就有了，陈总，我还想拍一些生产线和研发实验室的画面，可以吗？”
“可以，明天安排。”
顾欣然又问了几个问题，陈峰一一解答。
聊了半个多小时，顾欣然合上笔记本：“陈总，我大概有思路了。”
“这组报道，我想分三篇。”
“第一篇讲技术攻关，第二篇讲市场开拓，第三篇讲未来规划。”
“题目可以叫……《国货自强路》。”
“好题目。”陈峰笑了，“欣然，你成熟了。”
“在央视锻炼了一段时间，总得有点长进，说起来若不是您推荐，我还进不去呢。”
顾欣然一脸感激，“来广州前，谭总还说起您呢。”
陈峰想起来那个风云人物谭欣嵩，笑了：“有能力的人，到哪都不会，谭姐还好吗？”
“好，就是老念着您，让我告诉你，空了去bJ玩玩，吃喝玩乐她全包了。”
“哈哈哈，好，空了一定去。”
顾欣然点点头，收起录音机，“陈总，那我先去整理素材，明天上午九点，我来采访张研究员。”
“辛苦了。”
送走顾欣然，陈峰站在窗前。
天色渐暗，街灯一盏盏亮起来。
明天，反击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