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珞秋没回临时住处，而是抱着青光绕到了板房区后头的安全屋——那是池音专门给他留的应急点，墙里有屏蔽层，能防住方晴莹的信号探测。他把青光放进垫着旧绒毯的纸箱里，看它蜷成一团，青色的瞳孔映着屋里昏黄的灯光，这才拨通了杨黛儿的电话。
接通之后，那头传来轻轻的翻书声。“黛儿，有件事得马上跟你说。”柳珞秋压低声音，手指无意识地划过屏蔽层的开关，“一是青光确定了，它就是江沐月意识的锚点载体。它眼睛里透出‘云麓’的线索，方晴莹已经在找它了，我暂时把它藏在这儿。二是……青光的频率是7.3hz，和我体内的5.3hz刚好能共振——江博士的频率，可能不止一个锚点。”那头安静了几秒，然后传来杨黛儿有些急的呼吸声：“柳顾问，你等等……”她手里的书页飞快翻动着，“我这三天一直做同一个梦，梦里是爬满牵牛花的篱笆，还有个晒菜干的女人。每次醒来，心率和频率检测全乱套了，我正想找你。”柳珞秋胸口那处星脉轻轻一跳，突然想起杨黛儿入职体检上的备注栏，写着“隐性互律敏感”——那时候谁都没在意。
“你把梦的细节和频率数据都理一理，”柳珞秋望向窗外，天边已经泛白了，“我怀疑你也是江博士留下的锚点之一。今晚之前，用梦境频谱仪做一次深度检测，悄悄的——方晴莹在搜集这类样本，我们不知道基地里还有没有她的人。”挂断通讯，青光蹭了蹭他的裤脚。柳珞秋弯腰摸了摸它的头。安全屋外传来早点摊收摊的声响，铁桶碰撞，晨光渐亮。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柳珞秋清楚，江沐月留下的那张线索网，正借着频率的共振，把他们一个个牵连起来。
——而暗处的猎手，早已张好了网。
基地心理干预室的夜灯总亮着暖黄色的光，像被揉碎的月光，洒在杨黛儿摊开的笔记本上。纸张上画满了凌乱的线条——有缠绕的双频符号，有模糊的篱笆轮廓，还有几处被划掉的“岚皋高原”，铅笔尖在纸页上戳出细小的洞，像她此刻混乱的思绪。
桌上的咖啡已经凉透，杯壁凝着水珠，滴落在笔记本的“篱笆”图案上，晕开一小片墨痕。杨黛儿揉了揉发涩的眼睛，指尖按在太阳穴上——这是她连续第三天做同一个梦了。每一次的重复都让细节更清晰，清晰得令人心悸。梦里总有一道爬满牵牛花的篱笆，篱笆下晒着竹筛，筛里的芥菜沾着晨露，一个穿浅青色外套的女人蹲在旁边，背对着她，手里的竹耙轻轻翻动菜干。风里飘着的皂角香，带着某种她从未闻过却又无比熟悉的频率——那频率在她醒来后仍会在齿间留下清苦的余韵。
“又做那个梦了？”通讯器突然亮起，柳珞秋的声音带着电流的轻微杂音。屏幕上，他的背景是板房区的夜空，那道横亘天际的墨色暗影比昨天又宽了些，像一道缓慢溃烂的伤口。“杨黛儿，你之前说的‘隐性互律体质’，可能需要进一步检测。梦境重复率超过72小时，已不是普通记忆残留。”杨黛儿拿起通讯器，指尖有些发颤：“柳顾问，不止是真实。”她将笔记本转向镜头，让铅笔勾勒的篱笆映入他的视线，“我能摸到篱笆木纹的凸起——是杉木，树龄至少二十年，西北向第三根柱子上有斧头砍过的旧伤。我能闻到芥菜在晨露里发酵的微酸，能听见竹耙翻动时菜梗断裂的‘咔嚓’声。还有那个女人……”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仿佛怕惊扰了梦里的某个存在，“她的呼吸频率是每分钟11次，与江博士档案里记载的冥想态呼吸完全一致。每次醒来，我的心率都会维持在双峰结构，左峰5.3hz，右峰7.3hz，和第一次见你时检测到的一模一样。”屏幕那端沉默了三秒。柳珞秋的脸隐在阴影里，只有胸口微弱的青色光脉在起伏，像深海鱼类的呼吸。“你试过用梦境频谱仪吗？如果那是江沐月的意识锚点，频率数据会说话。”“正准备去。”杨黛儿起身时碰翻了咖啡杯，褐色的液体在纸张上晕开，恰好淹没了“岚皋高原”四个字。她怔了怔，某种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蛛网缠上脊椎。
实验室里，梦境频谱仪发出低沉的嗡鸣。杨黛儿戴上脑电波传感器，冰凉的贴合感让她轻微战栗。按下“记录”键，她闭上眼睛，任由意识沉入那片晨光微熹的篱笆院。
起初是黑暗。然后，像显影液中的相纸，轮廓一点点浮现——先是远山的剪影（是岚皋高原特有的锯齿状峰峦），接着是篱笆粗糙的质感，最后是那个浅青色的背影。这一次，女人转过了头。
杨黛儿在仪器中屏住呼吸。
那是一张模糊的脸，五官被晨雾稀释成柔和的色块，唯有眼睛清晰——虹膜是罕见的青灰色，瞳孔深处有一点微光，像嵌在深海中的孤星。女人对她笑了笑，嘴唇无声地开合，说了三个字。杨黛儿听不见声音，却“读”懂了唇形：
记住我。
仪器嗡鸣声陡然变调。屏幕上，淡青色的光轨从杂乱的噪声中挣脱，凝聚成一道平滑的曲线——频率5.3hz，波峰如绵延的山脉，波谷如静谧的深谷。比对结果在另一侧窗口弹出：
【与引导频Jm-074-青相似度：91.2%】
【共振差：0.018hz】
【判定：同源频率（共振差≤0.02hz）】
【附加特征检测：检测到意识锚点印记（篱笆\/芥菜\/皂角香），符合江沐月博士记忆编码习惯】“真的是……她的记忆。”杨黛儿睁开眼，指尖悬在屏幕上那道青色光轨上方，没有触碰。她忽然觉得那道曲线像一条河，而自己正站在岸边，望着对岸那个穿浅青色外套的女人。“为什么是我？我只是个心理干预顾问，我连‘互律’的理论考试都差点不及格……”通讯器在这时尖锐响起。图书馆索引员杜未的声音因惊恐而变形：“杨顾问！所有书……书名在消失！”---图书馆位于基地地下三层，原本是战前档案馆改造的。杨黛儿赶到时，杜未正僵立在第三排书架前，手里捧着一本厚重的典籍，像捧着一具尸体。
“半小时前还在。”杜未的声音发颤，将书递过来。书脊上一片空白，原本烫金的《古文明频谱研究》六个字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纸张原有的米白色，像被精心切除的疤痕。杨黛儿接过书，指尖拂过书脊——触感平滑，没有任何凹凸或化学腐蚀痕迹。
她沿着书架走去。《互律原理初探》《引导频解析》《厄拉文明残卷》《命运织机假说》……十七本核心典籍，所有书名齐齐消失。更诡异的是，书架上其他无关书籍——《植物图谱》《气候变迁史》《基础工程学》——全部完好无损。
“电子索引也完了。”杜未指向电脑屏幕，搜索栏里输入“互律”，结果页面一片空白，只有一行小字：“无匹配结果。建议检查拼写。”杨黛儿翻开手中书籍的扉页。那里原本有江沐月清瘦的签名，和一行小字：“给未来的引路者。”如今只剩几缕淡得几乎看不见的墨痕，像溺水者最后的气泡。她取出随身频谱仪，将探头靠近空白的书脊。
屏幕数据跳动：【检测到异常频率：7.3hz（与裂隙心跳同频）】。当她握紧书脊，频率开始漂移——7.2hz、6.8hz、5.9hz……最终稳定在5.3hz，与她体内的隐性引导频共振差0.02hz。
“不是物理抹除。”一个苍老的声音从书架深处传来。管理员陆延舟推着轮椅缓缓现身，这位前档案学家在“大陷落”中失去了双腿，却保留着近乎偏执的记忆力。“是‘信息蛀空’。你看那些墨痕——”他指向扉页上残存的痕迹，“不是被擦掉，是自行褪色。就像一段记忆，因为太久没有被‘想起’，终于在时间线上风化了。”杨黛儿蹲下身，与陆延舟平视：“陆老，您是说这些书的内容……”“内容还在。但你得用‘对的方式’打开。”陆延舟从轮椅侧袋取出一本同样空白书脊的笔记，翻开内页——纸张也是空白的。但他将手指按在某一页上，闭眼三秒后，纸张表面竟浮现出淡蓝色的发光字迹。“频率锁。江博士生前最喜欢的小把戏。只有匹配的引导频才能唤醒文字。书名消失，是因为有人启动了‘厄拉-0’程序中的记忆清洗协议。它在删除这些书在集体意识中的‘存在痕迹’。”“那我们怎么办？”杜未几乎要哭出来，“没有索引，没有书名，我们怎么找零度舱群的坐标？”杨黛儿没有立刻回答。她将手按在空白书脊上，闭上眼睛。5.3hz的频率从掌心涌出，像心跳的潮汐。三秒后，书脊上浮起一行淡青色的字，只有她能看见：
《引导频解析——献给所有在黑暗中寻找回声的人》“它们还在。”她睁开眼，声音因激动而微哑，“在我的频率里。就像我梦里的篱笆，就像柳顾问胸口的星脉。记忆可以被压制，但无法被彻底删除——只要还有一个载体记得。”她给柳珞秋发送了梦境频谱数据和空白书脊的扫描图，附言：“确认同源。图书馆遭信息蛀空。请求加快调查。”柳珞秋的回复简短如常：“明早八点，板房区东门。小满说她闻到的‘星星味道’来自旧水塔。另外——”他顿了顿，追加了一条语音，“黛儿，小心你信任的人。厄拉-0的清洗程序需要内部坐标。”这条语音让杨黛儿脊背发凉。她抬头望向图书馆高高的玻璃窗，月光被防辐射涂层滤成惨淡的灰白色，洒在空白的书脊上，像为一片沉默的碑林献上挽联。
走出图书馆时已近午夜。基地林荫道的路灯半数已坏，剩下的忽明忽灭，将她的影子拉长又揉碎。夜风送来板房区劣质煤燃烧的呛人气息，却也夹杂着一丝极淡的、清冷的味道——像陨石摩擦大气层后的焦灼，又像深空辐射的金属腥气。
星星味道。
杨黛儿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那里没有发光的脉络，但此刻她能清晰感觉到某种“搏动”——不是心脏，而是更深层的东西，像一枚埋藏在血肉中的种子，正被遥远的雨声唤醒。
她不知道，在图书馆二楼那扇常年紧闭的观察窗后，一道白色身影已站立了四十七分钟。
方晴莹关掉数据记录仪，屏幕最后定格在杨黛儿将手按在书脊上、闭眼感应频率的侧脸。邮件草稿早已拟好，收件人李青权，标题：“第二引导者确认——杨黛儿，隐性互律体质，已与江沐月锚点建立连接。”但她没有立刻发送。纤长的手指在发送键上空悬停良久，最终移开。
窗外，杨黛儿的身影消失在林荫道尽头。方晴莹从口袋里取出一枚老式怀表，打开表盖，内里嵌着一张微型照片——是年轻时的江沐月，站在一道开满牵牛花的篱笆前，浅青色外套被风吹起一角。
“老师，”她对着照片轻声说，声音在空荡的观察室里像一声叹息，“您选中了她。可您知不知道，被选中的人，最后都去了哪里？”怀表合拢。她将邮件草稿删除，重新输入一行新标题：
“青篱锚点已激活。清洗程序是否按计划推进？”这次，她按下了发送。
夜风骤起，吹过图书馆外枯败的草坪，发出簌簌的声响，像无数本书在同时翻页。而那些空白书脊在黑暗里静立，等待着某个频率将它们再次唤醒——或永远封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