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网点的霓虹招牌在夜色里格外刺眼,寇大彪没有像往常一样径直走过去。
他停下脚步,站在车流不息的马路牙子边。晚风吹过,带着城市的喧嚣和一丝凉意。一个名字,毫无征兆地跳进了他的脑海——罗一成。
这家伙,好像是在电力公司上班的。虽说不是啥正式编制,但好歹是里头的人。寇大彪心里盘算着,找他出来问问,探探口风,总比母亲明天真把父亲弄到电力公司门口去“耍横”要强吧?说不定,还能有什么门路可想?
但这个念头刚一升起,犹豫就紧随而至。他和罗一成,算朋友吗?似乎也谈不上。可大家毕竟也算是高中同学,自从退伍后,也算出来一起玩过几次,最重要的就是,罗一成就住在离自己家不远处的玫瑰花园小区,应该能马上找到。
可求人办事,尤其是这种交情不深不浅的人,脸面上总有点挂不住。寇大彪摸出手机,在通讯录里翻到那个名字,手指悬在拨号键上,心里进行着激烈的斗争。家里的黑暗、母亲的狠话、父亲的沉默、那三万块的罚款……最终,这些画面压倒了那点可怜的自尊心。他深吸一口气,按下了拨打键。
电话响了几声后接通了,背景音有点嘈杂。“喂,大彪?”一个略显疲惫的男声传来。
“喂,罗子吗?是我。”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些。
“哎!”出乎意料,罗一成的语气立刻热情起来,带着点惊喜,“好久没联系了!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
这热情让寇大彪松了口气,也多了几分不好意思。“没事,就是……刚好走到玫瑰花园这边,想起你好像住附近,看你有空没,出来坐坐?”
“这样啊?”罗一成稍微迟疑了一下,但马上爽快地答应了,“行!不过我现在搬家了,住在江湾镇那里,你要么约个地方?”
寇大彪脑子里迅速闪过这一带比较熟悉又适合说话的地方,脱口而出:“就……红红足浴店那边,怎么样?我们当初就一起去过。”
“行!我知道那儿。一刻钟到!”罗一成利落地挂了电话。
联系好了,心里一块石头暂时落地,饥饿感随之袭来。寇大彪走到网吧楼下那个熟悉的路边摊。炒锅冒着热气,小贩看到他,熟络地招呼:“老样子?炒饭?”
“嗯,蛋炒饭。”
“好嘞!”小贩利索地操作起来,随口调侃,“今天不加个荷包蛋了?看你脸色不大好,补补?”
寇大彪勉强笑了笑,摇摇头:“不用了,就炒饭。”他摸了摸口袋里那包中华,没舍得拆,心里想着等下见罗一成还得散烟。
八块钱的炒饭很快下肚,刚放下筷子,手机短信响了。蛋皮发来了消息:“来伐?我到了,老位置。”显然,这家伙还等着寇大彪给他当免费的炉石教练员。
寇大彪拿起手机,快速回复:“今天有事,我晚点再到。”他得留着清醒的头脑,去应付接下来和罗一成的会面。
付了钱,他径直朝“红红足浴店”走去。那是一家门面不大、灯光暖昧的店。他刚在门口站定,玻璃门就被推开了,一股浓郁的香薰味飘了出来。风韵犹存的老板娘正送客人出来,一抬眼看见寇大彪,愣了一下,随即脸上堆起熟络的笑:“哟!小伙子,好久不见嘛!从新疆回来了啊?”
寇大彪没料到自己的辨识度竟然那么高,顺势笑着点了点头:“嗯,回来了。我等我朋友一起。”
“哦哦,好的呀,里面坐里面坐。”老板娘热情地招呼。
几分钟后,一个身影匆匆推开了店门。寇大彪定睛一看,正是罗一成。他穿着件皱巴巴的夹克,脸上带着明显的疲惫,最显眼的是,许久不见,他的发际线已经顽强地向后撤退了一大截,让原本宽阔的额头显得更加“光明磊落”。
“大彪!”罗一成笑着快步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真好久不见了!”
“是啊,罗子,你这……变化不小啊。”寇大彪看着他后退的发际线,半开玩笑地说。
“嗨,别提了,上班辛苦啊。”罗一成苦笑着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老板娘熟门熟路地把两人引到店内皮质沙发上,中间有个小茶几。空气中弥漫着足浴药包和消毒水混合的味道。
“两位老板,先换下鞋子泡个脚吧?我们这里有生姜、藏药、醋泡,几种……”服务员拿着单子过来介绍。
“不用了吧!”罗一成显然常来,熟练地决定,然后看向寇大彪,“就做个普通脚膜就行了吧?”
“行,就这样。”寇大彪应和着。两人脱了鞋袜,把脚放进服务员端来的、普通热水的大木桶里。一股温热瞬间从脚底蔓延上来,驱散了夜里的些许寒意。
罗一成掏出烟盒,递了一支过来。寇大彪下意识伸手去接,目光扫过烟盒时却愣了一下——竟是八块钱一包的红双喜。他摸到自己口袋里那盒崭新的中华,手指像被烫了一下似的缩了回来,转而从另一个口袋掏出自己常抽的金上海放在茶几上,这才接过罗一成递来的那支。
“来,点上。”罗一成凑过打火机。
两人点上烟,隔着一片氤氲的水汽,气氛在烟草的辛辣中稍稍缓和。
“最近怎么样?在哪儿发财呢?”罗一成靠在躺椅上,深吸了一口,率先问道,目光在烟雾后有些模糊。
寇大彪把烟灰点在服务员提供的简易烟灰缸里,含糊地说:“我?去年腰伤了,在家养了一年多,没怎么动弹。你呢?还在电力公司?我记得你之前不是住玫瑰花园么,怎么搬江湾镇这边来了?”他尽量让语气显得随意,把话题引向对方。
“玫瑰花园?”罗一成摆摆手,脸上的疲惫在昏暗的光线下更深了,“早卖了!那老家伙儿子结婚,分家了……”他重重叹了口气,下意识地摸了摸后退得厉害的发际线,“现在这套写我名字,不过每个月要还贷款。”
这时,服务员端着两杯用一次性塑料杯装着的、寡淡的茶水进来,放在小茶几上。“两位老板,茶。”
“谢谢。”寇大彪道了声谢。几乎同时,另外两名负责按摩的服务员端着工具盘走了进来,无声地坐在他们脚边的小凳上。服务员熟练地拿起毛巾为他们擦干脚上的水,然后从一个罐子里挖出厚厚的、冰凉的白泥状药膏,均匀地涂抹在他们的脚上,再用热毛巾细细裹好。做完这些,服务员便开始拆开一只脚的毛巾,开始熟练的拍打,按压起来。
罗一成似乎很享受,闭着眼哼了一声。寇大彪却因为心里有事,肌肉不自觉地有些紧绷。热水泡脚带来的短暂松弛感已经消失,此刻他只觉得另一只被包裹住的脚,和他的心一样,闷得透不过气。
他的目光扫过那两杯几乎是清水的茶,又落回罗一成写满倦容的脸上。手里的红双喜抽了快一半,寒暄似乎也到了该切入正题的时候。可他张了张嘴,那句关于“家里偷电被罚三万”的求助,却像根鱼刺般卡在喉咙里,看着对方为房贷焦灼的样子,一时更不知该如何起头了。
还未等寇大彪找个话题开口,罗一成却猛地吸了一口烟,然后长长地吐出一道烟雾,伴随着一声沉重的叹息:“唉,大彪,跟你说个事。你知道伐,我和你们小区那个女的,已经分了。”
寇大彪心里咯噔一下,他当然知道罗一成之前谈的那个女朋友,好像就住在隔壁楼。他只能强行压下自己的焦灼,装作好奇和关心,顺着话茬问:“啊?怎么分的?之前看你们不是挺好的么,为了什么?”
罗一成眼神闪烁了一下,用力在烟灰缸里摁熄了烟头,含混地摆摆手:“不为什么,就是处不下去了,分了。” 语气里带着一种不愿多谈的烦躁。
寇大彪察言观色,知道不能再追问,便用一种过来人的口吻安慰道:“分了就分了呗,多大点事。你现在房子都有了,还怕找不到女人吗?”
这话似乎稍稍提振了罗一成的情绪,他脸上露出一丝带着点自嘲又有点邪气的笑容,半真半假地用手肘捅了一下寇大彪:“哎,对了!你小子不是有个表妹在澳洲吗?快点,介绍给我啊!从高中就听你吹到现在。”
寇大彪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跳跃弄得哭笑不得,只能笑着摇头:“我那个表妹?多少年没联系了,人家在那边好不好我都不知道,你就别做梦了。”
“切,没劲。算了算了。”罗一成索然无味地靠回椅背,又点燃一支红双喜,故作潇洒地说,“其实现在单身也挺好,自由!妈的,再也不用看哪个女人的脸色过日子了。”
话题在这里尴尬地停顿了片刻,寇大彪知道,不能再拖了。他深吸一口气,终于把话题小心翼翼地引向预定的轨道,但依旧不敢明说,只是假装自然地关心道:“对了,你毕竟在电力公司上班……应该不苦吧?我听说你们不就是送送账单,坐坐办公室?挺舒服的。”
“舒服?舒服是舒服,但是钱少啊!”罗一成像是被戳中了痛处,音量都提高了些,“就那么点死工资,够干什么?每个月房贷一扣,剩下的连香烟都抽不起。要不是图个稳定,谁愿意干?”
听到“钱少”和“房贷”,寇大彪的心又沉了一下,但话已至此,他只能硬着头皮,用尽量闲聊、甚至带点猎奇的口吻,抛出了那个最关键的问题:“哦,这样……对了,我听说个事。我舅舅家,上个月次偷电被抓了,听说罚了好几万呢!你们那边……这种事多吗?你遇到过吗?”
他的心跳得厉害,眼睛紧紧盯着罗一成的表情。
“偷电?”罗一成嗤笑一声,嘴角撇了撇,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鄙夷,“嗨,以前那种老棚户区,这种人多的是!贪小便宜呗。”
寇大彪刚想顺着话头追问具体怎么操作、有没有通融余地,罗一成却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语气愈发不屑:“你说现在电费才几个钱?一个月几十块百来块的东西,也值得偷?都是些贪小便宜、素质极差的刁民,垃圾瘪三才干这种事!被抓了罚死也是活该!现在全是数字化控制,随时随地把你家电断了!”
“垃圾瘪三”四个字像一记耳光,抽得寇大彪耳内嗡鸣,脸颊发烫。羞耻感如冷水浇头,可想到家里停电的窘迫和那近三万的罚款,他深吸一口气,还是决定豁出去问个明白。
他灌了口凉茶,喉咙发紧,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声音干涩:“罗子…其实,是我舅舅家。偷电被罚了。就想问问…你在公司里,有没有认识的人,能说上话?”
罗一成没立刻接话。他拿起桌上的红双喜,又点上一支,身体微微前倾,脸上浮起一种看透一切的似笑非笑:“大彪,你跟我还绕这圈子?”他压低了声音,“什么舅舅……是你家里偷电了吧?”
寇大彪脸上闪过一丝慌乱,又强作镇定,甚至故意扯出个不耐烦的笑:“没有的事!我就是帮我舅舅问问。”
罗一成靠回椅背,深深吸了口烟,没再继续戳穿,可那眼神分明写着“我懂”。他吐着烟圈,语气变得现实而冷峻:
“行吧,舅舅就舅舅。领导嘛,我确实认识几个。”
“但问题是,”罗一成斜眼看着他,话锋一转,“你准备送多少?就那帮吃喝嫖赌的家伙,几百几千的根本看不上。”他用夹着烟的手敲了敲茶几,“你有那钱,不会自己去交罚款啊?”
寇大彪默默听着,脸上火辣辣的,可戏还得演完。他迅速换上一副混不吝的表情,甚至夸张地笑了笑:“其实关我屌事,我也是帮我妈随便一问。”他装作轻松地挥了挥手,脸上堆出无所谓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