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夜达成无声的盟约后,蓝沉甯的行动有了明确的方向。
蓝沉甯寻了个由头,将容允岺一枚不起眼的私印和几块碎银,交给了那个曾被春桃欺压、因多得了些赏钱而眼神闪烁的小厮福安。
福安虽胆小,却是个机灵的,几次下来,竟真能避过耳目,陆陆续续将蓝沉甯所需的药材偷偷捎带进来,甚至后来,还弄来了一套更为精巧的银针,以及几瓶贴着洋文的消毒酒精、雪白的纱布。
这些东西混杂在日常用度中,神不知鬼不觉。
于是,外间那张原本只摆着冷透茶点的圆桌,一角成了蓝沉甯的“药案”。
药材被仔细分拣、研磨,那小炭炉几乎日夜不熄,上面坐着的药罐咕嘟咕嘟地冒着泡,苦涩却带着生机的药香,逐渐压过了房间里原本沉疴积郁的死气,与跳跃的烛火气息交织在一起,成了这方天地新的味道。
容允岺虽仍虚弱得难以起身,但清醒的时间渐长,治疗也在循序渐进。
蓝沉甯的医术远超寻常郎中,她辨证极准,下针奇稳。
她不仅用针灸疏通他淤堵的经络,激发元气,更辅以汤药内调,随后又发现他体内有长期慢性中毒的迹象,又悄悄加入了解毒化瘀的方子。
过程极为辛苦。
施针耗神,煎药守时,喂药艰难。
容允岺多数时间依旧昏睡,但清醒的时刻逐渐增多。
起初只是能睁开眼片刻,后来能极轻微地点头或摇头,再后来,能发出几个模糊的音节。
他喝药时尽力吞咽,施针时强忍酸麻胀痛保持不动。
两人交流不多,往往只是一个眼神,一个细微的动作。
他看她时,目光里的探究和审视渐渐被信任和一种复杂的感激取代。
她会在他疼得冷汗涔涔时,递过一杯温水,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忍着,通则不痛。”
被治疗的容允岺异常沉默,多数时候只是闭目养神,或是用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静静看着蓝沉甯忙碌。
看她指尖捻动银针时专注的侧脸,看她试药温时轻蹙的眉头,看她与前来“探望”的各路人周旋时瞬间切换的、恰到好处的恭顺与忧愁。
她的消瘦容允岺看在眼里。
深夜醒来,会看到她伏在桌边小心称量药材的侧影,或是靠着床柱短暂小憩时轻蹙的眉头。
一次他试图抬手,想将滑落的薄毯拉回她肩上,却因无力而失败,指尖只堪堪触碰到她的衣角。
她立刻惊醒,看清是他后,才缓缓松懈下来,哑声问,“要喝水?”
容允岺极轻地动了一下下颌。
蓝沉甯瞥了一眼窗外渐透的微光,并未立刻去倒水,反而语气平常地开口道:
“连着几日阴雨,今儿个日头总算好了。明天若还是这般晴爽,我让他们把窗棂支开些,你也能沾沾地气。”
她一边说着,一边才转身去倒水,
“总闷在屋里,没病也憋出三分虚。晒一晒,去去晦气和药气。”
她的声音不高,这话既是对床上的人说,也像是说给可能守在门外的耳朵听,少奶奶要按“冲喜”的惯例,为夫君“驱邪迎祥”了。
倒水回来,她依旧利落地托起他的后颈喂水。
完成这一切后,她替他掖好被角,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淡,“睡吧,养足精神。”
“嗯。”
蓝沉甯正要起身去收拾药渣,听见他说,“…你…也歇…”
那声音破碎得厉害,像风吹过枯叶,清晰地钻入了她的耳朵。
蓝沉甯动作一顿,低头看向他。
容允岺依旧闭着眼,只有微微颤动的睫毛泄露了他并非全然无知无觉。
她沉默了片刻,窗外天光愈亮,映得她眼底的疲惫也无所遁形。
“嗯。”她最终只低低应了一个字,听不出什么情绪。
她没有立刻去休息,而是先走到桌边,将散落的药材归置好,又把冷掉的药炉端到一旁。
做完这些,她才吹熄了桌上多余的蜡烛,只留远处一盏小灯。
她没有再回到冰冷的脚踏上,而是和衣靠在了窗边的一张短榻上,这是房间里除床之外唯一能勉强歇息的地方。
她拉过一件旧衣搭在身上,闭上了眼睛。
室内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两人轻浅交织的呼吸声。
阳光透过窗纸,一点点驱散室内的昏暗,也柔和了蓝沉甯沉睡中依旧微蹙的眉宇。
容允岺不知何时悄然睁开了眼,静静望着短榻上那道蜷缩的身影,目光深沉难辨。
*
午后的阳光透过支摘窗,暖融融地洒进屋内,驱散了连日阴雨带来的潮气和药味的沉闷。
蓝沉甯看着容允岺勉强用完小半碗清粥,脸色虽仍苍白,但唇上总算有了一丝极淡的血色。
她放下碗筷,用帕子替他拭了拭嘴角,动作自然。
容允岺的精神似乎比前两日又好了些许,虽然依旧虚弱得无法自行坐起,但眼神清明了许多。
蓝沉甯看了看窗外明晃晃的日头,心中已有计较。
她唤来春桃和秋杏,语气平静,“今日阳光好,最是驱散病气。去寻两个稳妥有力气的小厮,再拿一床厚实些的锦被和靠枕来,将公子小心挪到院中廊下,让他也见见日头。”
春桃闻言,脸上闪过一丝诧异,下意识道,“少奶奶,公子爷这般虚弱,挪动怕是…”
蓝沉甯淡淡瞥了她一眼,打断道:“整日闷在屋里,好人也要闷出病来。晒晒太阳,接接地气,于病情有益。老夫人那边,我自会去说。若真问起,也是我一片为夫君着想的心。还是说,你觉着让公子爷一直这么闷在屋里,不见天日,才是好事?”
她搬出“冲喜”和老夫人的名头,春桃被她看得心里一慌,连忙低下头,“奴婢不敢,奴婢这就去办!”
不多时,两个看起来还算老实的小厮低着头进来,按照蓝沉甯的指挥,极其小心地将容允岺连人带被褥一起,稳稳当当地挪到了一张铺着厚垫子的藤编躺椅上。
蓝沉甯亲自在一旁扶着,确保他的头颈和腰部都得到了妥当的支撑。
整个过程,容允岺始终闭着眼,眉头因挪动带来的不适而微蹙,但并未出声,任由摆布。
安置妥当后,小厮们将躺椅稳稳地抬到了新房外小院的回廊下。
这里避风向阳,日光充足,又能将院中抽出新芽的树木尽收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