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卷过白羊部残破的营地,吹散了狼头大旗最后的余烬,却吹不散苏赫巴鲁心中的迷茫。
他最终还是做出了选择。
次日清晨,天还未亮,苏赫巴鲁便召集了所有族人。
他没有激昂的演说,只是平静地宣布了两件事。
第一,白羊部自此解散所有私军,族中男子不再是战士,而是牧民、是父亲、是儿子。
第二,全族即刻启程,向南迁徙,前往汉鸿帝指定的归化之地。
消息一出,整个部族炸开了锅。
惊愕、不解、愤怒,种种情绪在人群中蔓延。
他亲手折断了战旗,现在又要亲手葬送白羊部的自由?
然而,当他们看到苏赫巴鲁身后,那个叫“刘安”的孩子,正牵着父亲冰冷的大手,用稚嫩的童音一字一句地教他念着:“家……有屋顶,有家人……”所有人的怒火仿佛被一盆冷水当头浇下,化作了沉默。
他们踏上了南迁之路。这条路,比想象中更难。
暴风雪突如其来,将天地染成一片苍白。
车马陷入深雪,储备的粮食迅速见底。
寒冷与饥饿像两条毒蛇,缠绕着每一个人的身体,也啃噬着他们脆弱的意志。
营地里,孩子的哭声和老人的咳嗽声此起彼伏。
“我们不是来投降的!是来活命的!”一名在战斗中失去了一条胳膊的老卒,终于忍不住冲到苏赫巴鲁的帐前,通红着双眼怒吼,“可现在,我们还没见到汉人的城墙,就要先冻死、饿死在这鬼地方了!酋长,你的荣耀,难道就是带着我们走向坟墓吗?”
一句话,点燃了所有人的绝望。人群开始骚动,怨声四起。
苏赫巴鲁走出营帐,高大的身躯在风雪中显得格外孤寂。
他没有辩解,只是默默拔出匕首,割开自己的手腕,将温热的血滴进一锅稀薄的马奶中,递给那个老卒:“喝吧,喝完,再撑一天。”
就在人心即将彻底崩溃之际,前方雪幕中,隐约出现了一列队伍。
所有人都警惕地握住了身边最后的武器,以为是来收缴他们性命的汉军。
然而,当那支队伍走近时,所有人都愣住了。
没有甲胄森严,没有刀枪如林。
来的,是数十名穿着厚厚棉袄的蒙童。
他们排着整齐的队列,顶着风雪,小脸冻得通红,却站得笔直。
每个孩子都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粗陶碗,碗里盛着热气腾腾的肉粥,浓郁的香气在寒风中霸道地钻入每个人的鼻孔。
更奇异的是,那陶碗粗糙的碗壁上,竟用朱砂工整地刻着一行行奇怪的符号与汉字对照——正是他们孩子在学堂里学过的拼音。
一个身着儒袍的教师走上前,对着瑟瑟发抖的白羊部族人朗声高喝,声音盖过了风雪:“奉汉鸿帝陛下旨意,迎亲——凡归化之民,皆为大汉亲族!自今日起,子孙三代免除兵役,适龄者皆可入学!迁徙途中,粮草用度,尽由国库支应!”
“迎亲”二字,如同一道惊雷,炸在所有牧民的心头。
他们以为自己是战败的牲口,等待他们的会是冰冷的囚笼和无尽的役使。
可等来的,却是热粥,是孩童,和一句“欢迎回家”。
那名断臂老卒怔怔地看着碗里的肉粥,又看看那些捧着碗、眼神清澈的汉人孩童,浑浊的眼中,热泪滚滚而下。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雪地里,嚎啕大哭。
与此同时,一支百人骑队正不紧不慢地行进在通往北境的官道上。
为首之人,白袍银枪,气质清冷,正是赵云。
他身后的百名骑士,却与他一样,未披片甲,未佩战刀,马鞍旁挂着的,不是弓囊箭袋,而是整齐的竹简与炭笔。
“将军,陛下此举,云实为不解。”一名副将忍不住问道,“苏赫巴鲁虽降,但其部族桀骜,沿途更有无数窥伺的豺狼。我等不带兵刃,只带笔墨,若遇突袭,何以护卫?何以立威?”
赵云想起临行前刘甸的话,嘴角露出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微笑。
陛下说:“他们怕的是刀,敬的是字。这一程,朕要让所有北境之人看见,什么叫‘笔比剑重’。”
他勒住马,在一处路边村寨的寨门前停下。
这里聚集了许多闻讯而来的各族牧民,他们好奇又畏惧地看着这支奇怪的汉军队伍。
赵云翻身下马,没有宣告身份,只是在一块木板上,用炭笔写下《孙子兵法》的开篇第一句:“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他洪亮的声音响彻四野,随后,他转身问向围观的孩童们:“所以,最好的仗,是怎么打的?”
一个胆大的孩子怯生生地回答:“不……不用打?”
赵云重重地点头,目光扫过在场所有成年人震撼的脸:“然也!能让你们的孩子不必经历‘死生之地’,能让你们的部族远离‘存亡之道’,这,便是汉鸿帝的兵法!”
消息像长了翅膀,飞遍了北境。
当苏赫巴鲁率领族人抵达归化大营时,他们看到的,不再是猜忌和敌意,而是无数双混杂着敬畏与向往的眼睛。
营地早已建好,屋舍俨然。
但苏赫巴鲁拒绝了官吏安排的舒适官舍,固执地在营地边缘扎起了自己的帐篷。
他的骄傲,还不允许他如此心安理得地住进汉人的房子。
当晚,风雪更大了。
一个七八岁的蒙童,顶着风雪,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他的帐前,冻得小脸发紫,却将一页用木板夹着的作业纸高高举起,声音因寒冷而颤抖:“将……将军,这是我写的《我的父亲》,先生说写得好,可以……可以送给您看。”
苏赫巴鲁接过那页纸,上面用炭笔歪歪扭扭地写着:
“我爸爸以前很凶,家里来了不认识的叔叔,他会拔刀。他还会烧掉我的书,说那是没用的东西。但是现在,他会看我写字了,昨天还给我捡了一根很黑的炭条。先生说,知错能改,就是好人。我想,我爸爸不是坏人,他只是……没读过书。”
苏赫巴鲁拿着那张纸,在风雪中站了很久很久。
那稚嫩的笔迹,仿佛带着温度,一点点融化了他心中最后一块坚冰。
他默默地回到帐中,解下自己身上那件厚重昂贵的熊皮甲,铺在帐门口的雪地上,对着外面的孩子低声道:“进来,踩着这个,别冻坏了脚。”
数日后,由北境文教使节库伦主持的“归籍大典”在归化大营正式举行。
仪式上,最重要的一环,是每一名成年的白羊部男子,需当众在户籍册上,亲笔写下自己的姓名,方可领取身份铭牌,正式成为大汉子民。
轮到苏赫巴鲁时,全场一片寂静。
他走到案前,拿起那支对他而言比千斤重担还沉的毛笔,手臂竟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
他深吸一口气,三次落笔,墨汁都在纸上晕开,却连一个完整的笔画都写不出来。
台下,几个孩童发出了压抑不住的窃笑:“那个大胡子叔叔,写的字还没我好呢!”
苏赫巴鲁一张脸涨得血红,羞愤欲绝,猛地抬手便要将笔掷在地上。
就在此时,一只小手拉住了他的衣角。
他回头,正是他的儿子,如今已改名“刘文远”。
“阿爸,我教你。”
孩子清脆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全场。
他踮起脚尖,握住父亲颤抖的大手,一笔,一划,在那崭新的户籍册上,临摹出工整的四个大字——苏赫巴鲁。
那字体,方正简约,正是刘甸颁行天下、被称为“归元体”的简化字标准体。
当最后一笔落下,苏赫巴鲁抬起头,眼中已是泪光闪烁。
台下,先是短暂的寂静,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就连邻近几个前来观礼的部落使者,也纷纷起身,对着这对并肩立于案前的父子,肃然致敬。
那一夜,苏赫巴鲁独自登上营地后的小山,面向北方祖地的方向,长跪不起。
他从颈上取下那串陪伴了他半生的狼牙项链,那是他力量与身份的象征。
他将项链投入火中,看着狼牙在烈焰中熔化成一团银亮的液体,随即浇铸在一块石板上,形成一块扁平的铜牌。
冷却后,他用匕首,亲自在上面刻下了两个字:归元。
第二天清晨,所有人都看到,大营门口,那块崭新的铜牌迎风悬挂。
苏赫巴鲁站在门前,对所有族人宣布:“从今日起,我不再是白羊部的‘小酋长’。我是大汉的归化之民,是‘刘文远的父亲’。”
千里之外,洛阳。
刘甸收到了赵云用飞隼传回的密报,上面只有寥寥数语:“苏赫巴鲁已自愿交出残部兵符,焚狼牙,铸‘归元’牌。另,其上书请求,将其子刘文远,列为‘幼童策论优等生’,允其入太学预科。”
他放下密报,望向太极殿外渐渐亮起的天光,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轻声道:“等他们开始抢着为自己、为后代改一个汉家名字时,这天下,才算是真正归心了。”
北境已定,人心渐安,然而帝都洛阳的气氛,却在登基大典前夕,一日紧似一日。
一股无形的风暴,似乎正在这座千年古都的地底酝酿。
街道上的巡逻甲士增加了三倍,城门盘查之严,几近禁绝出入。
统御大将冯胜更是亲率五万禁军,将洛阳城内外围得如铁桶一般,一道道明哨暗卡,从皇宫一直延伸到百里之外的函谷关。
山雨欲来,风满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