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城角楼的铜漏滴下第八十滴水时,刘甸终于收回落在北方的目光。
夜风吹起他玄色冕旒,玉珠相击的轻响里,他指尖轻轻叩了叩女墙——那是只有童飞才懂的暗号。
“陛下在想什么?”
熟悉的柔荑覆上他手背,带着点墨香。
刘甸侧首,见皇后正抱着一卷未完成的图册,月白裙裾沾着星点朱砂,想来是刚从书局赶过来。
“前日孤狼跪在特膳坊外,他儿子背‘安’字的声音,比战鼓还响。”刘甸将她鬓边碎发别到耳后,指腹擦过她腕间因终日握笔而磨出的薄茧,“可昨日京兆尹来报,北市有个鲜卑老妇,把孙子的识字本撕了扔进护城河。”
童飞垂眸看怀里的图册,封皮是她亲手绣的云纹,针脚间还夹着半片风干的狼毒花——那是前日从北疆妇人的投稿里掉出来的。“她们的丈夫死在汉家刀下,儿子学汉家字,连眼泪都要咽进喉咙里。”
她翻开图册,内页画着梳着羊角辫的鲜卑女孩,正踮脚够灶台上的药罐,旁边配着歪歪扭扭的“药”字,“可臣妾今日收到三十一封投稿,有契丹族的阿依古丽写《奶浆里的‘养’字》,有匈奴老妇讲《篝火旁的‘暖’字》……”
刘甸的指节在女墙上叩出更急的节奏。
他想起三日前在御书房,戴宗将一叠染着草屑与奶渍的纸页摊在龙案上时,那股混合着酥油与青草的气息——萨兰的投稿正是其中最厚的一沓。“她们不是在教字,是在教活法。”他突然握住童飞的手腕,目光灼灼,“明日就成立鸿慈书局,专管北地妇孺识字。你任总编撰,要让草原的风,吹进每个毡帐的课本里。”
童飞的眼睛亮起来,像春夜的星子。
她转身时,图册里飘出张字条,刘甸拾起来,见上面是她的小楷:“用马头琴调教拼音,以织锦纹路解汉字,取百家故事做案例。”
三日后的洛阳城,西市的鸿慈书局挂起了鎏金匾额。
童飞站在朱漆门前,看着各族妇人捧着布包鱼贯而入——有的裹着鲜卑的羊皮坎肩,有的戴着匈奴的银项圈,连最北边的靺鞨族老妇,都披着没来得及换下的兽皮斗篷。
她亲手接过一位契丹老妇怀里的布包,打开竟是半袋炒米,“这是给编撰姑娘们垫肚子的。”老妇用生硬的汉语说,眼角的皱纹里盛着笑。
与此同时,北疆黑水部的毡帐里,萨兰正对着火塘发怔。
她手里攥着的信笺被烤得微卷,童飞的字迹在火光里忽明忽暗:“宫中绣房备了紫羊毛线,是您家乡达斡尔山的特产。”女儿小朵趴在她膝头,正用树枝在雪地上画“母”字,一笔一画都认真得像在刻族徽。
“阿娘你看!”小朵突然拽她衣袖,指着帐篷角落。
萨兰转头,险些撞翻酥油桶——她珍藏三代的狼皮地图上,不知何时爬满了红炭字:“学”字像只振翅的鹰,“医”字歪歪扭扭却带着力道,“粮”字的点画里还沾着奶渍。
那是小朵跟着汉家商队的先生学的,她总说:“阿娘,认识这些字,以后就不会喝错药,不会饿肚子了。”
萨兰的手指抚过地图边缘的刀痕——那是阿爹战死前最后一次为她擦眼泪时划下的。
可此刻,刀痕被“学”字的横画覆盖了,红炭的温度透过狼皮渗进掌心。
她突然起身,从桦树皮匣里取出最底下的羊皮纸,那上面密密麻麻记着汉家将领的名字,每个名字上都扎着钢针。
她捏起钢针,指尖微微发颤,最终却将针全部拔下,埋进了火塘。
“阿娘,你在写什么?”小朵凑过来看。
萨兰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在羊皮纸背面写下一行字,墨迹未干,带着洇开的水痕:“我不想我的孩子,再为仇恨活着。”
同一时间,黑水部的议事帐外,完颜烈正握着匕首。
帐内传来长老的怒吼:“妇人编书,成何体统!我黑水部的女人就该挤奶鞣皮,哪有抛头露面舞文弄墨的道理!”他的指节捏得发白,匕首在门帘上划出深痕——那是他当年在汉营前刺下的第一滴血。
“族长?”随从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完颜烈突然转身,匕首寒光一闪,在门帘上刻下四个大字:“识字即勇”。
木屑簌簌落在雪地上,像撒了把盐。
他掀帘而入时,长老的骂声戛然而止。“明日起,”他的声音像压过草原的冬风,“教家中女子识百字者,赏鹿十头;阻学者,逐出部落。”
消息传到洛阳时,刘甸正在观星台。
戴宗捧着密报,指尖几乎要戳破纸页:“陛下,萨兰带着小朵启程了!途中还救了三个发热的牧童,用的是《防疫三令》里的方子。”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属下想派暗卫……”
“不必。”刘甸望着天际将明未明的星子,嘴角浮起笑意,“她若带着刀来,这一路的草原有春风,黄河有渡船,洛阳有等她的人。”
千里外的驿道上,萨兰裹紧斗篷。
小朵突然拽她衣角,指着远处:“阿娘,那是不是洛阳?”暮色里,城池的轮廓像头伏着的巨兽,城门楼的灯火连成星河。
她摸出怀里的手抄本,扉页上“归元”二字被翻得发亮。
犹豫片刻,她解下腰间的狼骨坠,换上一枚刻着“归元”的木牌,系在小朵颈间。
“阿娘,木牌上的字是什么意思?”
“是……新的开始。”萨兰望着渐亮的天色,轻声说。
风卷着雪粒扑来,她却觉得眼眶发热。
前方的驿道上,几个背着书篓的孩童跑过,其中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正举着石板喊:“阿姊你看!‘选’字要这样写!”
萨兰脚步微顿。
她看见那石板上的“选”字,横画像道桥,竖画像根柱,歪歪扭扭却带着说不出的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