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场之上,万千灯火汇成星海,将整座洛阳城映得恍若神域。
百姓的喧嚣与激动,化作滚滚热浪,驱散了初冬的最后一丝寒意。
就在这片由烛光、灯笼和人心构筑的海洋中央,一道颀长的身影自宫门缓步而出。
并非登基时的十二章纹玄黑龙袍,而是一袭再普通不过的月白儒衫。
刘甸的步伐不快,却每一步都仿佛踏在万民的心跳之上,所过之处,鼎沸的人声瞬间化为敬畏的静默,随即又爆发出更为热烈的山呼海啸!
“陛下——!”
“汉鸿帝万岁!”
人群中,一位身着鲜卑皮袄的老者激动得浑身颤抖,他身旁的小孙子,手中紧紧攥着一册崭新的《三字经》,大声地用还带着口音的汉语喊道:“皇帝爷爷万岁!”
这一声“皇帝爷爷”,仿佛点燃了引线。
霎时间,广场上此起彼伏的,不再是冰冷的“陛下”,而是充满了孺慕之情的亲昵称呼。
刘甸含笑颔首,目光越过一张张激动的脸庞,最终落在了广场正前方,三百名身着统一青布学袍的北地孩童身上。
他们来自契丹、女真、鲜卑、乌桓……昔日马背上的民族,此刻,他们的后代却人手一盏绘着文字的纸灯,眼中闪烁着比灯火更明亮的光。
在他们面前,一名女子身姿卓绝,英气逼人,正是率辽西使团赶来的前燕遗族女帅,慕容灼。
她身后,亲兵们抬着数十口大箱,里面并非金银珠宝,而是一车沉甸甸的竹简。
慕容灼上前一步,对着刘甸躬身行礼,声音清越如金石交击:“陛下,辽西慕容部,携‘共济塾’幽州分校三百学子手抄《春秋》、《论语》副本,为陛下贺!”
她挥手示意,亲兵打开一口箱子,露出一卷卷码放整齐的竹简。
“临行前,这些孩子们不肯睡觉,非要臣将此物呈上。他们说……”慕容灼的嘴角罕见地勾起一抹温柔的弧度,“他们的皇帝爷爷若不亲手收下这份‘作业’,他们就在洛阳不走了。”
满场善意的哄笑声中,刘甸走上前,亲自从箱中取出一卷。
竹简还带着油墨的清香和孩子手心的温度。
他缓缓展开,入目的,是稚嫩却一笔一画、无比认真的字迹。
卷末,附着一行小字:学生,阿史那·托雷,突厥部,十二岁。
愿望:我要好好读书,将来替我那战死在雁门关的阿爸,向皇帝道歉。
刘甸的指尖在那行字上轻轻一抚,动作轻柔得仿佛怕惊扰了一个孩子的梦。
他抬起眼,深邃的目光望向慕容灼,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一个人的耳中:“你带来的,不是贡品,是朕的未来。”
一言既出,万籁俱寂。随即,是雷鸣般的掌声与欢呼!
刘甸将竹简郑重交予身侧内侍,转身面向那三百名北地蒙童,朗声道:“今夜,无君臣,唯师生。朕,为尔等开蒙师长,主持‘千童夜读’!”
说罢,他亲自拿起一盏纸灯,缓步走入孩子们中间。
“家,是屋顶,遮风雨。国,是大屋,护万家!”
三百盏纸灯被高高举起,三百个稚嫩的童音汇成一股洪流,诵读着刘甸亲手编撰的《家书口诀》。
那声音,穿透了洛阳的夜空,传向了遥远的北疆草原。
戴宗如影子般侍立在刘甸身后,低声道:“陛下,黑水部的使者已经入城,被安置在南市的鸿雁客栈。他似乎在寻找‘雪刃’三人的下落。”
刘甸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他一边纠正一个契丹小女孩的握笔姿势,一边仿佛闲谈般从袖中取出一本边角已经磨损的作业册。
他翻开其中一页,指给戴宗看。
那是一篇名为《我的梦想》的作文,字迹歪歪扭扭,却充满了力量。
“我叫阿古达,我想当一名翻译官,让胡人和汉人能坐在一起,吃一锅饭,喝一碗酒。”
刘甸将作业本小心翼翼地收回怀中,那动作,比放置传国玉玺还要珍重。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高深莫测的笑意。
“戴宗,今夜若有人来,他不是来杀朕的。”他低声道,“他是来看这本作业的。”
鸿雁客栈,天字号房。
完颜烈的亲信,博尔术,正将一封烧成灰烬的密信倒入茶水之中。
作为女真黑水部新任族长的左膀右臂,他此行的任务,是确认三名“雪刃”死士的最终结局,并评估新帝的虚实。
然而,入城一日,他看到的却是万民归心、童声琅琅的景象,这让他心中那份来自冰雪世界的孤高与杀意,第一次产生了动摇。
处理完密信,他从怀中最贴身处,取出一张用油纸小心包裹的画像。
画上的,是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正咧着嘴傻笑,胸前挂着一枚闪亮的勋章。
这正是他那被送入幽州学堂的幼子。
就在他怔怔出神时,客栈窗外,忽然传来一阵吆喝声。
“识字茶摊!北来的客官免费喽!喝一碗热茶,学一个汉字,认得自家娃的名字,不亏!”
博尔术眉头一皱,推窗看去。
只见客栈对面的街角,竟真的支起了一个茶摊,一名书生正耐心地教导着几个围上来的北方行商辨认字卡。
接连三日,博尔术一边暗中打探,一边鬼使神差地每日都会去那茶摊喝上一碗茶。
他一个字都未曾开口,但书生教的每一个字,他都默默记在心里。
第三日傍晚,他如常喝完茶,却在放下茶碗时,用指尖蘸着茶水,在桌上写下了几个生疏的字。
书生看到后,微微一笑,待他走远,才低声念出:“吾儿若真成‘文字骑士’,愿代我谢陛下。”
与此同时,皇城南侧,那座曾被“秃鹫”与“毒蝎”兄弟占据的钟楼之上,背负长弓的花荣,正用他那鹰隼般锐利的眼睛,扫视着每一个角落。
忽然,他的目光定格在了一根梁柱的缝隙中。
他伸手一探,指尖夹出半截乌黑的断箭。
箭羽的纹路,是他再熟悉不过的——黑水部祭祀典礼上才会使用的“血鹰羽”。
杀机未尽!
花荣面沉如水,不动声色地将断箭揣入怀中,转身如风,直奔皇宫。
御书房内,刘甸看着那半截断箭,脸上却毫无怒意,反而露出一丝玩味。
“传朕旨意,将此箭送入军器监,熔了。”
花荣一愣:“陛下?”
“用它铸成一支炭笔。”刘甸的指尖在桌案上轻轻敲击,“笔杆上,给朕刻上三个字——‘化刃为笔’。”
次日晨,观星台上。
刘甸当着文武百官与各族使节的面,召见了一名在“幼童识字考”中表现优异的契丹孤儿。
“孩子,你父亲曾执此型弓,百步穿杨,乃草原雄鹰。”刘甸将那支温热的炭笔,亲手放入孩童冰冷的小手中,“今日,你执此笔。记住,写下一个字,便胜过他当年射出的千军万马。”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支笔,那只手上。
孩童颤抖着,在面前的白绢上,一笔一画,写下了一个清晰无比的——“和”。
满场死寂,唯有风拂过旌旗的猎猎声。
那一刻,无数来自北疆的使节,眼神复杂地低下了头。
他们知道,这位新皇,正在用一种他们闻所未闻的方式,彻底瓦解着草原上最后的敌意。
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最凶险的一把刀,依然悬在洛阳城的阴影里。
戴宗的急报在第三日深夜送达:“陛下,最后一名刺客,‘孤狼’,并未离城。他藏身于南市的贫民窟,我们的人发现他时,他正变卖家当,似乎要凑钱做什么。他身边……仅剩一把生锈的短刀。”
殿内气氛陡然紧张,侍立一旁的冯胜踏前一步,杀气凛然:“陛下,请准末将率禁军封锁南市,掘地三尺,也要将此獠揪出!”
“不必。”刘甸却摆了摆手,下达了一道让所有人再次匪夷所思的命令,“关闭所有对南市的缉捕行动。传朕旨意,于南市开设‘登基特膳坊’,张榜公告:凡携子赴京者,无论身份,无论族属,皆可凭户籍或学籍证明,每日领取热汤饼一碗,若孩童染恙,可由太医院御医免费诊治!”
冯胜瞠目结舌,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三日后,特膳坊门口排起了长龙。
一名面容憔悴、身形佝偻的汉子,怀里抱着一个浑身滚烫、不住呻吟的孩子,跌跌撞撞地挤到了最前面。
正是“孤狼”!
医者立刻上前,将孩子接入内堂施救。
孤狼被拦在外,失魂落魄地瘫坐在墙角,那双曾如狼一般凶狠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无尽的绝望与祈求。
不知过了多久,内堂的门帘被掀开,医者走了出来:“高烧已退,只是风寒入体,并无大碍。”
孤狼浑身一软,几乎要叩首下去。
就在此时,里间传来他儿子虚弱的梦呓:“爹……老师说……‘安’字……家中有女,方为‘安’……要……这么写……”
孤狼如遭雷击,猛然抬头。
他看见的,正是墙上挂着的那幅巨大的《家书口诀》彩图,最醒目的位置,一个大大的“安”字,旁边配着母亲抱着女儿的温馨图画。
他的双手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握不住任何东西。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自己这双杀人无数的手,再也举不起那把生锈的短刀了。
夜色深沉,刘甸站在宫城之上,俯瞰着这座渐渐归于安宁的雄城。
戴宗将南市发生的一切详细禀报。
一切,尽在掌握。
他用教育瓦解了杀意,用温情收服了人心。
那些曾经嗜血的北方雄鹰,如今都成了护卫他未来的“文字骑士”的父亲。
然而,刘甸的目光却缓缓投向了更为遥远的北方,那片一望无际的苍茫草原。
他的嘴角,那抹运筹帷幄的笑意,悄然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赢得了父亲们的心,可他深知,在那些冰冷的毡帐里,那些丈夫与儿子永远不会归家的女人们,她们心中日夜滋长的,是另一种更为坚韧、更为沉默的仇恨。
那不是一纸成绩单,或是一碗热汤饼,所能融化的坚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