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就在这座被军事戒备压得喘不过气的雄城之中,一道来自皇宫的圣旨却如平地惊雷,让所有人瞠目结舌。
“撤去宫城四壁所有弩阵!开放洛阳十二城门,不得阻拦!另,张贴皇榜,凡持有‘共济塾’学籍的北地学子,赴京观礼,一应食宿,皆由国库承担!”
消息一出,满城哗然。
冯胜第一时间冲入宫中,这位统御千军、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猛将,此刻脸上满是焦急:“陛下,不可!登基大典在即,敌暗我明,此刻洞开城防,无异于引狼入室!此乃千古未有之昏招啊!”
刘甸却只是平静地看着他,目光深邃如海:“冯卿,朕问你,是墙能挡住人,还是人心能挡住人?”
一句话,问得冯胜哑口无言。
当夜,洛阳西市最深处的一条暗巷,油灯昏黄,映出几个鬼祟的身影。
戴宗如同一道融于暗夜的影子,无声无息地从梁上落下,指尖轻弹,一枚淬毒的飞镖便被他稳稳夹在两指之间。
他甚至没有看地上的尸体一眼,迅速从一人怀中搜出一封用兽皮包裹的密信。
信上内容,触目惊心:女真黑水部新任族长完颜烈,已秘密派遣三名部族中最顶尖的死士南下,代号“雪刃”,计划在登基大典上,混入观礼人群,发动雷霆一击,刺杀新帝!
密信被火速呈到刘甸案前。
灯火之下,刘甸的面容没有丝毫波澜,仿佛看的不是一份催命符,而是一张寻常的公文。
他将密信随手扔进火盆,对身侧的侍卫道:“传花荣。”
片刻后,背负长弓,沉默如山的花荣步入殿中。
“朕有一批特制的‘识字勋章’,你亲自带人,即刻北上。”刘甸从一个锦盒中取出一枚勋章,这勋章并非金银,而是用北地铁矿熔炼,打磨得锃亮,上面刻着一个朴拙的“识”字。
“此行,专为嘉奖近期在‘幼童识字考’中表现优异的北地孩童。”刘甸将一枚分量最重、镀着薄金的勋章递给花荣,“这一枚,务必亲手交到幽州渔阳郡,一个名叫‘阿古达’的契丹少年手中。”
花荣接过,只觉勋章背后有一个微小的凸起。
“勋章内嵌微型留音铜牌,按下即可听闻。”刘甸的声音带着一丝玩味,“你找到那孩子的母亲后,让她听听里面的话。”
数日后,幽州的风雪比洛阳更甚。
花荣在一座破败的毡帐前找到了那个叫阿古达的少年。
孩子的母亲,一个面容憔悴的契丹妇人,惊恐地看着眼前这位气势逼人的汉将。
花荣没有多言,只是将那枚金质勋章郑重地交到她手中,并示意她按下背后的机括。
一道温和而清晰的声音,从勋章中传出,正是刘甸亲口所录:“你父亲若有朝一日归来,请告诉他,他的孩子,已是大鸿国册封的第一批‘文字骑士’。朕在洛阳,等他回家。”
妇人怔住了,她颤抖着双手捧着那枚勋章,仿佛捧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物。
良久,她双膝一软,重重叩首在地,泪水混合着泥土,声音哽咽:“将军……我们不是来报仇的……我们是来上学的啊……”
与此同时,三名“雪刃”刺客已如鬼魅般潜入了洛阳城,藏身于龙蛇混杂的贫民窟。
当夜,其中一人,代号“孤狼”,负责夜探皇宫路线。
他身法如狸,贴着墙根暗影疾行,然而,当他绕过一个街角,眼前的景象却让他猛然停步。
没有森严的巡逻队,没有盘查的岗哨。
街头巷尾,竟点起了一盏盏明亮的风灯,一群衣衫单薄却洗得干净的孩童,正围着灯光,人手一册薄薄的书卷,高声诵读。
“家,是屋顶,遮风雨。国,是大屋,护万家!”
稚嫩的童音汇成一股暖流,在寒夜中回荡。
孤狼心中一阵烦躁,正欲绕开,却听一个略带口音的童声背诵起自己的课业:“我的阿爸去了很远的南方,阿妈说,他要去干一件改变世界的大事。我希望他回来的时候,不要再带着刀。先生说,笔比刀更有力量。”
孤狼如遭雷击,浑身一僵。
那声音,那语调,竟和他在家乡的儿子,如出一辙!
他鬼使神差地上前,用生硬的汉话向旁边一个卖炊饼的老汉打听。
老汉指着不远处一面新立的石碑,满脸自豪:“那都是‘北疆英才碑林’!陛下说了,凡北地学子,识字千名者,皆可刻名于此,光宗耀祖!喏,那个叫‘阿古达’的,就是这次幽州考评的头名!”
孤狼顺着指引看去,石碑最高处,他儿子的名字在灯火下熠熠生辉。
他再也站不住,猛地蹲下身,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压抑的呜咽从指缝中溢出。
他从怀中掏出那张精心绘制的潜行图谱,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标记,猛地发力,将其撕得粉碎。
第二天,他悄然离城,向北而去。
剩下的两名刺客,是亲兄弟,心志更为坚定。
兄长“秃鹫”,弟弟“毒蝎”。
他们放弃了夜探,决定在登基日黎明,潜伏于皇城南侧最高的钟楼之上,居高临下,行致命一击。
天色未明,两人如壁虎般攀上高耸的钟楼屋檐。
然而,当他们悄无声息地翻入阁楼时,却被眼前的一幕惊得险些失声。
本该空无一人的钟楼,此刻竟挤满了数十名蒙童!
孩子们根本没注意到闯入的黑影,他们兴奋地围在地上,人手一根蜡笔,在一张张巨大的白麻布上,画着自己想象中皇帝的模样。
原来,这是刘甸特批的“共济营”“第一眼看天子”活动。
画作千奇百怪,有的画皇帝骑着高头大马,有的画他身披金甲打仗,而最多的一幅,则是一个孩子用歪歪扭扭的字写着:“皇帝爷爷,谢谢你让我爸爸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
弟弟“毒蝎”的目光,猛地被角落里一幅画吸引。
画上是一个小女孩,牵着一个没有影子的父亲的手,旁边写着一行字:“我爹虽然不在了,但先生说,他看着我,我有书读,他会高兴。”
那画风,那字迹,正是他临行前,女儿为他画的送别图!
一股血气直冲头顶,他猛地抽出腰间短刀,眼中杀意爆射!
兄长“秃鹫”一把按住他,却见弟弟的刀锋在半空中剧烈颤抖,最终,那柄杀人无数的利刃“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毒蝎跪倒在地,双手插入发间,发出野兽般的无声嘶吼,泪水决堤。
登基日,晨曦初露。
洛阳观星台,全城最高点,也是唯一能无遮挡俯瞰太极殿前广场的所在。
最后一名刺客,“秃鹫”,面如死灰,孤身立于檐角暗影之中。
他已是强弩之末,却仍将复仇的执念化作最后的力量。
弓已上弦,淬毒的狼牙箭,遥遥指向太极殿前那即将出现的身影。
就在他即将松开弓弦的千钧一发之际,一道身影如青烟般出现在他身后。
是戴宗。
秃鹫猛然回头,他知道自己绝非此人对手。
然而戴宗并未拔刀,只是静静地递上一封信。
信封上,是熟悉的稚嫩笔迹。
秃鹫颤抖着打开,里面是一张成绩单:其子“哈丹”,识字量九百七十二,全幽州排名第三,获“归元奖学金”十石粟米,可凭此券在任何一座官仓领取。
信的末尾,是儿子亲笔所写的一句话:“爹,你总说汉人都是我们的敌人。可是先生告诉我,真正的敌人,是不会给一个孤儿发粮食读书的。”
“轰!”
秃鹫的大脑一片空白,手臂剧烈地颤抖起来,那支能射穿三层牛皮甲的狼牙箭,此刻却重如山岳,箭尖一点点无力地垂向地面。
“当——”
晨钟之声,响彻天地。
紧接着,自洛阳城的四面八方,响起了山呼海啸般的童声合唱:“皇帝爷爷万岁!大鸿万年!”
那声音,纯净、热烈,充满了希望。
秃鹫缓缓松开了手,任由那张陪伴他多年的铁胎弓坠落台下,摔得粉碎。
他闭上眼,两行清泪滑落,喃喃自语:“我不是失败了……我是……终于找到了比复仇更重要的事。”
太极殿前,万众瞩目之下,刘甸身着十二章纹的玄黑龙袍,头戴十二旒冠冕,缓缓步上祭天高台。
他望着广场上万民朝贺,望着四方迎风招展的归化旗帜,嘴角勾起一抹淡然的笑意,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轻声道:
“真正的江山,不在城池,不在兵戈,而在这些会写字的眼睛里。”
登基大典顺利结束,日落月升。
然而,整个洛阳城非但没有沉寂下来,反而比白日更加灯火通明。
无数百姓自发地走出家门,汇成一道道人流,向着皇城前的巨大广场涌去,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期待与虔诚。
因为他们知道,今夜,新皇将要主持一场史无前例的盛大仪式,一场不为祭天,不为祀祖,只为“文字”与“未来”的典礼。
刘甸换下龙袍,身着一袭素雅的儒衫,正缓步走出宫门,走向那片已被万千灯火照如白昼的广场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