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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皮读书 >  谪离 >   卷五:劫后余生

徐疏白最后一丝灰烬消散在凛冽的风中,仿佛从未存在过。山巅的死寂被风雪重新填满,只余下满地狼藉、凝固的血迹和那小小的、安睡的摇篮。

紧绷的弦骤然崩断。

林云轩眼中那强撑的清明瞬间溃散,支撑着他的最后一丝气力也如潮水般退去。视野急速模糊、旋转,洛雨剑脱手坠地,发出沉闷的声响,他踉跄一步,身体像被抽去了所有骨头,直直向后倒去。

冰冷坚硬的岩石撞击着后背,却感觉不到多少疼痛,只有无边无际的疲惫和黑暗汹涌袭来。

意识如同风中残烛,明灭不定,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艰难地转动脖颈,模糊的视线努力聚焦在不远处那片刺目的鲜红上。

苏翎躺在血泊中,白裙早已看不出本色,肩头的伤口狰狞可怖,但她的胸膛似乎还有着极其微弱的起伏。

“师姐……”

干裂的嘴唇翕动,却只能发出微弱如蚊蚋的气音,伸出的手指在空中徒劳地抓了抓,仿佛想抓住那抹即将消散的身影,最终却无力地垂落。

黑暗彻底吞噬了他。

……

意识在混沌的深渊中沉浮,不知过了多久,像溺水者挣扎着浮出水面,林云轩猛地吸了一口气,却被胸腔和四肢百骸传来的剧痛呛得剧烈咳嗽起来。

“咳!咳咳咳……”

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全身的筋骨,如同被无数钢针同时穿刺,疼得他眼前发黑,额上瞬间布满冷汗。他被迫停下动作,只能大口喘息,试图平复这撕裂般的痛楚。

视线逐渐清晰,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床顶,雕刻着繁复的缠枝花纹,透着富贵人家的气息。身上盖着柔软厚实的锦被,鼻尖萦绕着淡淡的药草苦涩与熏香混合的味道。

更让他难以忽视的是,自己从胸口到手臂,再到双腿,厚厚的白色绷带层层缠绕,稍微动一下便是钻心的疼。

林云轩挣扎着想要坐起查看四周,刚抬起一点,筋骨肌肉发出剧痛让他闷哼一声,重重跌回枕上,眼前又是一阵发黑,只能徒劳地喘息。

“呃……”

一声压抑的痛哼不受控制地溢出喉咙。

几乎是同时,床边传来一声轻微的、带着水意的啜泣,随即是匆忙的脚步声,伴随着木盆与地面碰撞的闷响。

“哐当!”

林云轩的视线艰难地移向声音来源。

只见苏翎正站在离床榻几步远的地方,脚下是一个倾倒的木盆,清水泼洒了一地,迅速在青砖上洇开深色的痕迹。她似乎完全没注意到地上的狼藉,只是呆呆地望着床上苏醒过来的他,那双总是含着温柔或担忧的杏眸,此刻睁得极大,里面盛满了难以置信的狂喜,以及瞬间决堤的泪水。

晨光勾勒出她略显清减的轮廓,依旧是那身素净的衣裙,只是脸色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憔悴。

当她的目光触及床上那双艰难睁开的眼睛时,时间仿佛瞬间凝固了。

巨大的惊喜、长久压抑的担忧、失而复得的后怕……种种情绪如决堤洪水,冲垮了她所有的克制。

“轩儿!”

一声带着哭腔的呼唤脱口而出,苏翎甚至忘了地上的水渍,几步踉跄着扑到床边,俯身紧紧抱住了床上动弹不得的人。

“太好了!太好了!你终于醒了!你终于醒了……呜……”

苏翎将脸深深埋在他的颈侧,滚烫的泪水瞬间濡湿了绷带,灼烫着他的皮肤。

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压抑的哭声从喉咙深处破碎地溢出,像一只受尽惊吓终于找到依靠的小兽,所有的恐惧、担忧、绝望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汹涌的泪水,“你吓死我了……你真的吓死我了……我以为……我以为……”

林云轩猝不及防,被那力道压到伤处,顿时倒抽一口凉气:“嘶——!”

这声痛呼像冰水浇醒了苏翎,她猛地松开手,慌乱地后退一步,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无措的苍白和未干的泪痕:“对不起!对不起!我……我弄疼你了?伤到哪里了?是不是伤口裂开了?”她语无伦次,焦急地想去查看他的绷带,却又怕再次碰疼他,双手悬在半空,显得无比笨拙。

林云轩看着她这副惊慌失措、泪眼婆娑的模样,与记忆中那个清冷自持的师姐判若两人。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涩又温暖。

他忍着痛,努力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尽管因为疼痛而显得有些扭曲:“没……没事,师姐,看到你没事……我就放心了。”

这句话仿佛触动了苏翎心中最柔软的地方,泪水再次汹涌而出,她用力擦了擦眼角,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我能有什么事!都是一些皮外伤,早就好了,倒是你!”她的目光落在他缠满绷带的身体上,充满了心疼和后怕,“你知不知道你昏迷了多久?整整三十七天!镇里郎中说你伤得太重,能活下来已是万幸,但什么时候能醒……”

后面的话她说不下去了,只是摇着头,泪水无声滑落。

“这……是哪里?”林云轩轻声问道,喉咙的干渴感愈发明显。

“是丁府。”苏翎连忙回答,转身走到桌边,拿起一个青瓷茶杯,小心翼翼地倒了小半杯温水,走回床边,一手小心地托起林云轩的后颈,一手将杯沿凑到他干裂的唇边,“来,先喝点水,慢点喝。”

清凉的水滋润了火烧火燎的喉咙,林云轩小口地吞咽着,感觉干涸的感官似乎都随之复苏了一些。温水下肚,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也让他混乱的思绪稍稍清晰。

“师叔……和司予呢?”他喝完水,靠在苏翎帮他垫高的软枕上,喘息着问。

“不用担心,舟奕没事。”苏翎将杯子放回桌上,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他虽然伤得也很重,内腑受损,经脉也有淤塞,但好在根基深厚,加上丁举人请了附近最好的大夫,用了许多名贵的药材,这一个月下来,已经能下地走动了,恢复得比预想中好得多。只是损耗太大,还需要时间静养调息。”

听到舟奕也无恙,林云轩心头的大石又落下一块。他脑中浮现出司予那张总是带着几分娇憨、偶尔又透着狡黠的脸。

“至于司予……”苏翎的语气变得异常柔和,带着深深的感激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多亏了她,我们才能活下来。那天……你倒下后,山巅就剩她一个还清醒着。”

林云轩目光一凝,专注地看着她。

“她抱着孩子一路从山顶冲下来的,福陵山山路崎岖难行,到处都是碎石断枝,她一个没任何修为的姑娘家,穿着单薄的裙子,鞋子都跑丢了一只……下人们在山脚发现她时,她头发散乱,衣衫被树枝勾扯得破破烂烂,露出的手臂、小腿上全是血淋淋的划伤和淤青,脚底更是血肉模糊……可她怀里紧紧抱着的翠兰,被她的外衫裹得严严实实,睡得安安稳稳,连一丝擦碰都没有。”

林云轩静静地听着,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司予那平日里带着几分娇气、甚至有些胆怯的身影,抱着小小的襁褓,在崎岖陡峭、可能还残留着妖气与危险的山路上,不顾一切地向下狂奔……衣服被撕裂,皮肤被划破,却死死护住怀中的婴儿……这份坚韧和勇气,远超他的想象。

一股强烈的酸涩和暖流猛地冲上林云轩的鼻腔和眼眶,那个平日里被他和舟奕下意识护在身后、总显得有点莽撞又有点胆小的司予姐,在绝境中爆发出的勇气和坚韧,却是如此撼动人心。

“之后被下人抬回了丁府,是丁举人从她那得知之后才立刻召集了所有家丁,带着家什,沿着她留下的血迹和破碎布条,才在山顶寻到我们,将我们抬了回来。”

“如果没有她……”苏翎没有说下去,但那份沉甸甸的后怕和感激,不言而喻。

林云轩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牵动伤处带来刺痛,但这痛楚此刻却让他感到一种活着的真实,再睁眼,眸底有微光闪动,低声道:“是……幸好有她。也幸好……都还活着。”

……

接下来的日子在丁府的静养中缓慢流淌,林云轩身上的绷带已拆去了大半,露出底下尚未完全愈合、带着粉嫩新肉的伤口。筋骨间的剧痛虽已消退,但动作稍大些,仍会牵扯起一阵阵酸麻的钝痛。

此刻,他正斜倚在窗边的软榻上,午后暖阳懒洋洋地洒在身上,窗外天空澄澈,几缕薄云被风扯得细长,悠悠荡荡地浮着。

林云轩的目光追逐着其中一缕,恍惚间,那云絮的边缘竟似勾勒出一个熟悉的轮廓——圆圆的杏眼带着狡黠的光,嘴角总是微微上翘,仿佛下一刻就要蹦出什么气人的话。

是白风萤那丫头。

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浮上林云轩干涩的嘴角,也不知她回摘星宫后如何了?以她那跳脱的性子,怕是被她师傅拘在宫里抄经练功,憋得够呛吧?那日分别时她气鼓鼓的模样,此刻想来,竟也带着几分暖意。

思绪正飘远,一阵突兀的嘈杂声猛地刺破了庭院的宁静。

先是几声粗鲁的呵斥,接着是重物落地的闷响,伴随着瓷器碎裂的刺耳锐鸣。那声音由远及近,带着一种蛮横的破坏力,直冲耳膜。

林云轩眉头一蹙,撑着窗棂站起身,小心地避开伤处,推开房门朝外望去,几乎是同时,隔壁几间客房的门也被拉开,其余三人也是一同被声音所吸引。

四人目光短暂交汇,庭院深处的厅堂方向,那混乱的声响愈演愈烈。

“走,去看看。”舟奕沉声道,率先迈步,林云轩忍着筋骨的不适跟上,苏翎和司予紧随其后。

刚踏入连接厅堂的月洞门,一股混杂着尘土和恐慌的气息便扑面而来。

眼前的景象让四人瞬间顿足。

厅堂内一片狼藉,原本摆放整齐的桌椅东倒西歪,一个青花瓷瓶的碎片溅得到处都是,水渍和泥土混在一起。几个穿着灰色短褂的家丁瑟缩在角落,脸上带着惊惧。

而最触目惊心的是厅堂中央——一个年轻的家丁像破麻袋般被人狠狠踹飞,后背重重撞在坚硬的墙壁上,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声。那家丁蜷缩在地,捂着肚子,发出痛苦压抑的呻吟,身体因剧痛而不住地抽搐。

“喜旺!”丁举人发出一声惊呼,他此刻正死死抱着一个身穿褐色兵服、头戴笠盔的粗壮军汉的胳膊,那张富态的脸因惊惧和哀求而扭曲着,声音带着哭腔:“军爷!军爷!您行行好,给我们留一点吧!求您了!这、这全部搬走,是要了我们阖府上下、还有这镇子上等着接济的穷苦人的命啊!”

那被称作“军爷”的士兵,生着一张横肉虬结的方脸,三角眼里满是戾气和不耐,他猛地一甩胳膊,力道之大,将苦苦哀求的丁举人直接掼倒在地!

“滚开!老东西!”他啐了一口浓痰,正落在丁举人眼前的地面上,随即“呛啷”一声拔出了腰间明晃晃的佩刀,刀尖直指跌坐在地、面无人色的丁举人,恶声威胁道:“我呸!少他娘的给老子装可怜!你这为富不仁的狗东西!池州城里老子们饿的前胸贴后背,你倒好,府里粮仓堆得冒尖儿!老子带人来跟你‘借’粮,那是给你脸!再敢啰嗦半句,信不信老子一刀剁了你,省得你在这儿碍眼!”

“搬!都给老子麻利点!一粒米都不许落下!”他扭头冲着院子里那些同样穿着兵服、正粗暴地将一袋袋粮食扛上停在院外马车的士兵吼道,那马车早已堆得如同小山,车辕都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

司予眼见此景,一股热血直冲头顶,她几步抢上前,将瘫软在地、浑身发抖的丁举人搀扶起来,挡在自己身后,随即冲着那正欲转身去监督搬粮的士兵头目厉声喝道:“站住!打了人,抢了东西,就想这么一走了之?!”

那士兵头目脚步一顿,不耐烦地转过身,当看清拦住他的是个容貌俏丽、却满脸怒容的年轻姑娘时,他脸上掠过一丝轻蔑的淫邪,三角眼上下打量着司予,嗤笑道:“呵,哪来的小娘皮?长得倒有几分姿色,也敢管老子的闲事?滚一边去,别耽误军务!”

司予被他那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心头怒火更炽,但声音却因极度的愤怒反而压得更稳,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你看清楚了!丁举人囤积的这些粮食,大半都用来周济镇上因瘟疫断了生计的穷苦百姓!他每日开粥棚施药,救了多少人!绝非你口中那等为富不仁之徒!你现在把粮食全部抢走,就是断了那些人的活路!你这是要逼死他们!”

“嘿!反了你了!”士兵头目被司予这番义正言辞的顶撞彻底激怒,尤其还是当着这么多手下和“肥羊”的面,他脸上横肉一抖,凶相毕露,猛地再次抽出腰刀,刀锋在阳光下闪着刺目的寒光。他一步步逼近司予,嘴里不干不净地骂道:“牙尖嘴利!老子看你这张漂亮脸蛋是不想要了!今天非给你划个口子长长记性不可!”

那冰冷的刀锋带着森然的杀意,直逼司予面门!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丁举人吓得魂飞魄散,想拉司予却腿软得动弹不得,苏翎脸色一白,下意识就要上前。

就在刀锋距离司予的脸颊不足三寸的刹那!

一道清冷的寒光,如霜雪乍现,毫无征兆地横亘在司予身前。

“铛——!”

一声清脆的金铁交鸣声骤然炸响!

那士兵头目只觉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从刀身上传来,虎口瞬间崩裂,剧痛之下再也握不住刀柄。那柄腰刀如同被巨锤击中,脱手飞出,“哐当”一声砸在几丈外的青石地上,打着旋儿滑出老远。

而他整个人更是被那股无形的力量狠狠震飞出去,像个滚地葫芦般在地上狼狈地翻滚了好几圈,才被撞在廊柱上停下,摔得七荤八素,眼冒金星,捂着胸口剧烈咳嗽起来。

“头儿!”

“什么人?!”

院中那些搬运粮食的士兵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纷纷放下粮袋,仓啷啷拔出腰刀,迅速围拢过来,十几把明晃晃的刀锋带着惊疑和凶狠,齐齐指向了那个不知何时出现在司予身前的青衫身影。

舟奕手持一柄样式古朴的长剑,剑身雪亮,不染纤尘。

他面色依旧带着重伤初愈的苍白,但身形挺立如松,眼神平静无波,挡在司予身前,宽大的道袍被风微微拂动,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的气度。

“哎哟……痛死老子了……”那被震飞的士兵头目在手下搀扶下,龇牙咧嘴地爬起来,只觉得五脏六腑都移了位,他怒火攻心,也顾不上疼痛,指着舟奕破口大骂:“谁?!哪个不长眼的狗东西,敢袭击官差?!活腻歪了是吧?!给老子剁了他!”

他骂骂咧咧,三角眼里喷着毒火,恨不得将眼前这道士生吞活剥。

然而,他话音未落,旁边一个眼尖的士兵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惊恐地扯了扯头目的衣袖,声音都变了调:

“头……头儿!不对!是他!是那天……在城外的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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