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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皮读书 >  谪离 >   卷五:梦中雪

在那之后,又陪着小郡主说了会儿话,内容无非是生活琐事以及之后的打算,当然最多的,还是小郡主不厌其烦地对他絮叨着王妃的种种“不是”,再三叮嘱他,千万莫要被那狐狸精的表象给迷惑了。

林云轩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着,心思却有些飘远。

直到这小祖宗说着说着,嗓音渐渐含糊,小脑袋开始一点一点,接连打了几个哈欠,眼角也沁出困倦的泪花,这才算是肯听话,同意先回去安歇。

终于送走了这小祖宗,屋内重归寂静。

经她这么一闹,先前压在心头的阴翳,确实被驱散了不少,多了几分暖意。

然而,思绪一旦放松,另一道深深镌刻在心底的窈窕身影,便如这窗棂间渗入的清澈月色,温柔却又无孔不入地弥漫开来,悄无声息地占据了他全部的思绪。

林云轩重新躺回床上,双手枕在脑后,侧头望向窗外那轮清冷的明月。

初夏的夜风带着微暖的草木气息,不知从何处,竟悠悠飞入一只萤火虫,在漆黑的屋内无声飘曳,尾端闪烁着一点微弱而执着的荧光,划破了满室的昏暗。

见着这一幕,脑海中,已尽是白风萤的一颦一笑。

想她在那薰衣草花海里,想她在大雨中的浮阳宗山巅,想她在扬州离别时的含泪……

思念悄然缠绕心间,愈收愈紧。

也不知此刻,她在大理究竟如何了?是否……已成功突破到了那无数修士梦寐以求的元婴之境?

纷乱的思绪,混杂着清晰的担忧与这连他自己都未曾明了、却已深植心底的淡淡悸动,最终耗尽了所有心神。

沉重的疲惫感如同夜色下的潮水,温柔而又不容抗拒地将他淹没。

林云轩似乎又回到了九年前,火光再次吞噬了他的视野,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一切都在燃烧,熟悉的屋舍、院落化作冲天烈焰,最终归于死寂的焦土。

而他,在混乱中被掳走,关进了一处阴冷潮湿、弥漫着腐朽与绝望气息的地牢。

就在这暗无天日的囚笼里,他发现了另一个蜷缩在角落的瘦小身影——一个年纪与他相仿的小女孩。

然而,她的面容始终笼罩在一层无法穿透的浓雾之后,越是想看清,便是越模糊。

就连她的名字,也是寻不到半点痕迹。

这充斥着恐惧与绝望的深渊中,两个失去一切的孩子,如那依偎取暖的幼兽,自然而然地靠近,成为了彼此在无边黑暗中唯一的微光与依靠。

四周是冰冷潮湿的石墙,空气里混杂着霉烂与血腥的污浊气味,沉甸甸地压在胸口,令人作呕。

牢门外,土匪们粗暴的狞笑与鞭子抽打在皮肉上的闷响不绝于耳,偶尔夹杂着几句关于要将他们“卖到哪里更值钱”的谈笑声。

那段暗无天日的时光,在记忆中只剩下无尽的恐惧与噬骨的饥饿,不知捱过了多少日夜。

直到一夜,寨中火光晃动,人声鼎沸——土匪头子新抢来一位“压寨夫人”,整个寨子都在为此大庆。

喧嚣声、划拳声、碗碟碰撞声浪般涌来,连看守他们的那个喽啰也按捺不住,抱着酒坛咕咚狂饮,最终烂醉如泥,瘫倒在牢门外,鼾声如雷,刺鼻的酒气弥漫开来。

两人蜷缩在角落,然而他知道,等待许久的机会,终于来了。

强忍着被粗糙绳索勒破皮肉的尖锐疼痛,凭借着一股求生的狠劲,一点点地扭动身体,磨蹭着墙壁,终于挣脱了束缚。

顾不上手腕上火辣辣的疼痛,他立刻摸索到那个蜷缩在阴影里的小小身影,用冻得僵硬的手指,笨拙而又急切地替她解开了绳索。

小女孩惊恐的看向林云轩,后者则是对其比了嘘声的手势,随后屏住呼吸,带着她蹑手蹑脚地挪到牢门边,小心翼翼地从那烂醉如泥的看守腰间,摸出了钥匙。

钥匙插入锁孔的轻微“咔哒”声,随后,门开了,一股夹杂着雪粒的寒风猛地灌入,让二人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寒噤。

没有片刻犹豫,两个孩子一头扎进了外面无边的、冰冷的夜色之中。

即使在梦中,那刻在骨头里的严寒,依旧会让林云轩打了个冷颤。

狂风卷着鹅毛大雪,似要将天地间的一切都吞噬,目之所及,皆是一片令人心悸的惨白。

寒风如无数刀刃,呼啸着刮在脸上,带来刺骨的疼痛,积雪深可没膝,每迈出一步都耗尽了全身力气。

两人身上仅有破烂单薄的囚衣,赤脚踩在冰冷刺骨的雪地里,很快,手脚便失去了知觉,变得麻木僵硬,冰冷的空气吸入肺中,如同针扎,每一次呼吸都变得异常艰难。

身后山寨的喧嚣渐渐远去,被风雪声吞没。前方是茫茫无边的黑暗与严寒。

活下去。

唯有这个最原始、最强烈的念头,支撑着这两具小小的、几乎要被冻僵的身躯,在这吞噬一切的暴风雪中,相互搀扶着,踉跄前行,在那洁白的雪地上,留下两行深一脚、浅一脚的印记。

他紧紧攥着女孩冰冷的小手,不敢有丝毫松懈,五指收拢,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生怕一松手,她就会被这吞噬一切的暴风雪彻底吞没。

女孩的脸色苍白得吓人,不见一丝血色,嘴唇已然泛起了骇人的青紫,瘦小的身子在他臂弯里不受控制地剧烈哆嗦着,每一步都走得摇摇欲坠。

但她自始至终没有哭闹,甚至没有发出一声呜咽,只是死死紧咬着已然破损的下唇,用尽全身残存的气力,麻木固执地跟随着他的脚步。

就在两人意识模糊、体内最后一点热量也即将被严寒耗尽之际,林云轩恍惚抬起沉重的眼皮,竟看到前方的风雪幕布之后,隐约透出一点微弱的、跃动的光亮。

那光芒在狂舞的雪片中明灭不定,如冬夜中的一抹萤火,随时都会彻底熄灭。

然而,就是这一点微弱的光,却刺破了绝望的浓雾,成了他们在这片白色地狱中唯一的方向。

“看……光……” 林云轩嘶哑地吐出几个字音,不知从何处又压榨出一丝气力,几乎是拖着、拽着身边那具快要冻僵的小小身躯,朝着那希望之光的方向,一寸寸、一尺尺地艰难挪动。

不知挣扎了多久,他们终于踉跄着扑到近前。

那是一座早已破败不堪的山神庙,孤零零地矗立在雪原上。

庙顶塌了半边,残椽断瓦被厚厚的积雪覆盖,墙壁上也布满蛛网般的裂痕。

然而,就在那尊泥塑剥落、面目模糊的山神像前,竟有一盏不知是何人、于何时点燃的长明灯,还在顽强地燃烧着,豆大的火苗在穿堂而过的寒风中剧烈摇曳,却固执地不肯熄灭。

二人踉跄着冲进这勉强可以称之为遮蔽物的地方,蜷缩在神像底座后方唯一能遮挡些许风雪的角落。

身体早已不受控制,筛糠般剧烈地瑟瑟发抖,牙齿磕碰的声音在寂静的破庙里清晰可闻。

致命的寒冷依旧无孔不入。

为了活命,几乎出于本能,两个孩子紧紧地拥抱在一起,用彼此那微薄得可怜的体温,徒劳而又顽强地对抗着严寒。

在那盏长明灯微弱的暖光映照下,两个小小的身影依偎成一体,在无边恐惧与绝望中,成为了彼此唯一的支柱。

林云轩感到怀里女孩的身体冷得像一块冰,那寒意透过薄薄的衣衫直刺进他的胸膛,下意识地收紧了手臂,将她更深、更紧地拥入自己怀中,用自己同样单薄却仍在顽强散发着微热的身躯紧贴着她,恨不得能将生命中最后一点暖意都毫无保留地渡给她。

女孩在他怀里不住地颤抖,微弱的呼吸拂在他的颈窝,带来一丝冰凉的痒意。

庙外,风雪依旧在疯狂地咆哮,撕扯着本就摇摇欲坠的庙宇,残破的门窗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下一刻仿佛就要彻底散架。

寒风从四面八方灌入,卷着雪沫,扑打在两个紧紧相拥的孩子身上。

在这与死亡仅一线之隔的寒夜里,在这片被世界遗弃的废墟之中,疲惫如同潮水般涌上,在风声的呜咽和彼此微弱心跳的交织中,二人紧紧依偎,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一丝微弱的光亮唤醒了林云轩。

他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发现肆虐了一夜的风雪不知何时已然停歇,破庙残顶的缝隙间,漏下几缕清澈的晨光,斑驳地洒在两人依偎的身上,带来一丝久违的、几乎要被遗忘的暖意。

他低头,看向怀中依旧蜷缩着的女孩,呼吸虽然微弱,却平稳了许多。

阳光照亮了她脏污小脸上纤长的睫毛,也在她周身勾勒出一圈模糊的光晕。

万幸——

他们活下来了。

自那破庙一夜后,两个孩子便结伴而行,在这茫茫世道间开始了漫无目的的流浪。

两株无根的浮萍,被命运的浪潮推着向前。

曾一同跪在尘土飞扬的街边,向着过往的行人伸出肮脏的小手,乞求一点残羹冷炙;也曾为了一个馊硬的饼子,或是一件稍厚实的旧衣,与其他同样乞讨的孩子厮打的头破血流。

甚至万不得已下,为了生存,还会干些偷鸡摸狗、为人所不齿的勾当。

还记得那是清明时节,二人躲在荒草丛生的坟茔旁,等着那些前来祭祀的人放下瓜果糕点,焚化纸钱,恭敬离去后,才敢从藏身处悄悄钻出,小心翼翼地分食那些早已冰凉的贡品。

嘴里却满是食物的甜,二人相视一笑,享受着这难得一遇的珍馐。

在这看不到尽头的日子里,身边至少还有一个同样瘦小的身影,能在寒冷时靠近,在恐惧时对视一眼,这便是黑暗中唯一可以触摸到的、实实在在的温暖与依靠。

梦中的时光开始飞速流转,如被风吹动的书页,两年相依为命的光阴,在记忆里被压缩成几个闪烁的片段。

然而,所有的画面与感受,都在此处戛然而止。

只记得,那个女孩,最终还是离开了。

没有预兆,没有告别。

至于她为何离去,去了何方,是遭遇了不测,还是主动选择……脑海中关于这一切,都只剩下一片挥之不去的空白与茫然。

那个曾与他分享体温、分担恐惧的小小身影,就那样毫无痕迹地消失在茫茫人海,只留下一个缺口……

而此时,一缕带着暖意的晨光,轻柔的抚上了林云轩紧闭的眼睑。

幽幽睁开双眼,短暂的茫然之后,却觉得脸上一片异样的湿凉。

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指尖触及一片冰冷的湿润。

自己……这是哭了吗?

他怔了怔,随即嘴角牵起一丝自嘲似的苦笑,真是……多少年没有过这般情形了。

可梦中那风雪刺骨的寒冷,那相依为命的微暖,以及最终失去的空茫,种种滋味交织成的痛楚,即便时隔九年,再度忆起,竟依旧真切得如同昨日,狠狠攥住了他的心脏。

是啊,九年了,时光倥偬,竟已匆匆过去了九年。

林云轩深吸了一口气,将胸腔间翻涌的涩意强行压下,翻身下床。简单地洗漱整理后,他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房门。

清晨微凉的空气涌入肺腑,天边已露出了鱼肚白,晨曦微露,将远方的云层染上了一抹淡金。

差不多,是该上路的时候了。

本想着先去寻梁王,正式告知一声,并拿到应允的路引,然而目光扫过院中,却不由得一顿——房门前那冰冷的石凳上,不知何时,已然工工整整地摆放着一份文书。

走上前拿起,正是此前承诺的路引,而在路引之上,还沉稳地压着几锭雪花银。

林云轩拿起银锭掂了掂,嘴角那抹自嘲的弧度更深了。

很显然,梁王事事都已安排妥当,甚至连他路途上的花销用度,都无需他主动开口,便已无声地解决。

自己,倒是要感谢他这份“周到”。

将路引仔细收好,银锭揣入怀中,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这间他短暂栖身、承载了数日波澜的小屋。

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开,若是今日小郡主又来寻他,推开这扇门,见到屋内空空如也,再也找不到那个能任她拉扯、听她絮叨的身影时……

她会不会,气得跳脚?会不会因为他的不告而别,而感到一丝难过呢?

这个念头莫名地让他的心绪有些复杂。

但林云轩终究没有停留,转身迈步,踏着渐亮的晨光,走出了这方精致却令人窒息的王府庭院,向着雅州的方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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