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儿……”
“……”
“轩儿……!”
“……”
“轩儿!”
“啊?”
林云轩抬眼看着眼前的微颦着月眉的清丽女子,伴随着耳鸣,模糊间回了声:“……师姐?”
苏翎见他终于有了反应,长长舒了一口气,抬手用冰凉的指尖轻轻拂去他额角不知何时渗出的一层细汗,声音一如往日的轻柔:“轩儿,你差点吓死我了!怎么走着走着,突然就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了?喊了你好几遍,你才像是听见。”
林云轩只觉得脑袋还有些昏沉,但耳鸣渐渐消散,周边热闹的嘈杂声开始传入耳内。
环顾四周,熟悉的青石板街道,店铺两旁挂着红灯笼,人来人往,喧嚣热闹,孩童的嬉笑声、商贩的吆喝声、熟人见面的寒暄声……一股脑儿涌入。
林云轩下意识地抬手按了按太阳穴,疑惑道:“我怎么……在这?风萤呢?”
“风……萤?” 苏翎闻言,微微一怔,眸中浮现出困惑之色,“那是谁?是新入门的师妹吗?”
“师姐你莫要和我说笑了,” 林云轩觉得有些好笑,“你怎么可能不认识她?我之前还和她……和她……” 他张了张嘴,想要说出点什么,可话到嘴边,却是顿住了。
和她……干嘛来着?
等等……风萤……又是谁?
这个念头猝不及防地刺入脑海,林云轩脸上的表情僵住了,眼底掠过一丝茫然。
苏翎见他神色不对,眼中担忧更甚,伸出手轻轻握住了林云轩有些发凉的手掌,熟悉的白桃体香包裹过来,竟是稍微抚平了心头的些许躁动。
苏翎盯着面前的少年,柔声问道:“轩儿,是不是今天起得太早,又走了这大半日,有些累了?要不,我们寻个地方歇息一会儿?”
林云轩沉默不语,脑中一片混乱,任由苏翎牵着,寻了一处看起来干净整洁的露天茶摊,待店家沏好一壶热茶时,后者为其斟满一杯,碧绿茶汤在白瓷杯里荡漾,散发出清雅香气。
林云轩捧起茶杯,指尖传来的暖意让他有些恍惚的心神稍稍安定,低头,对着杯口氤氲升腾的白雾轻轻吹了吹。
就在这时,一枚冰凉轻盈的雪花,悠悠地飘落下来,不偏不倚,正好落在苏翎摊开的掌心,瞬间化为一滴极小的水渍。
紧接着,第二片,第三片……纷纷扬扬地从铅灰色的天空中洒落。
“下雪了!” 苏翎抬起头,看着棚外逐渐密集的雪幕,脸上绽开一抹浅淡的笑容,接着转头看向林云轩,眼中带着一丝小小的雀跃,“还是轩儿你说得准,每年除夕,总要应景地落一场雪才算圆满。”
而林云轩,则捧着温热的茶杯,目光有些出神地望着茶摊外渐渐被白色覆盖的街道、屋檐和行人匆匆的肩头。
是啊……
自己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好像……忘了许多事,又好像什么都没忘。
今日是除夕。
一大早,自己便是和师姐向宗门告了假,趁着这难得的休憩日,下山来到这离山门不远的集镇,为新年采买一些必要的物件和零嘴。
他收回目光,低头看着杯中荡漾的茶影,微微摇了摇头,带上一抹自嘲意味的笑意:“希望这雪不要一直下到晚上就好,不然回山上的路,可就滑得厉害了。”
苏翎闻言,也轻轻点了点头,目光重新投向棚外的雪景。
茶香袅袅,雪落无声。
趁着雪还未下大,林云轩与苏翎匆匆买了些东西,便是赶了回去。熟悉的浮阳宗山门在纷飞的雪幕中显得巍峨而亲切,青石台阶上已落了薄薄一层白。
刚一跨进山门,还没等他们拂去肩头的雪花,一道活泼的身影便带着欢快的呼声扑了过来,直直撞进苏翎怀里,正是一直与其关系要好的小梅师妹。
“师姐师姐!你和林师弟下山买了什么好东西呀?有没有我的份!”此刻她仰着红扑扑的脸蛋,眼睛忽闪忽闪,写满了期待。
苏翎与身旁的林云轩对视一眼,皆是满脸无奈的笑意。
林云轩摇了摇头,伸手探入自己背着的包裹中,摸索了一下,取出一只做工精巧、憨态可掬的布老虎娃娃,递到小梅面前:“当然有,忘记谁也不能忘记小梅师姐你啊。瞧瞧,这可是我拼了老命才从一群五大三粗,满身横肉的……呃,小孩子们的手里抢到手的最后一只,在山下集市卖得可火了!”
小梅顿时喜上眉梢,欢呼一声,忙不迭地把那色彩鲜艳的布老虎娃娃抱入怀中,爱不释手地摸了摸老虎脑袋,随后空出一只手,用力拍了拍林云轩的肩膀,老气横秋地称赞道:“不枉我平日里那么照顾你,小师弟!够意思!”
随后,她眨眨眼,压低了声音,却用在场三人都能听清的音量“悄悄”道:“你放心,以后你和苏师姐之间有任何……嗯,小秘密,我都会帮你们保守,绝对不会和师父、师伯他们说的!我小梅最讲义气了!”
“小梅!你、你瞎说什么呢……” 苏翎的脸颊瞬间飞上两抹红霞,如同雪地里的胭脂,羞恼地轻轻拍打了一下小梅的手,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微不可闻。
她下意识地用余光瞥了一眼身旁的林云轩,只见后者也是猝不及防,红着脸有些手足无措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眼神飘忽。
“咳咳!”
然而就在这时,一声刻意加重的的轻咳,在小梅身后不远处响起。
小梅脸上那得意又促狭的笑容瞬间冻结,僵在原地,脖子一点点地慢慢转过去,脸上的表情从僵硬,努力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带着十二分讨好意味的笑容,对着身后不知何时站在那里的人影,规规矩矩地尊声道:
“师……师父。”
而她身旁的苏翎和林云轩,闻声也是猛然抬头看去,脸上的红晕迅速被惊愕取代,两人几乎是下意识地齐齐拱手,恭敬施礼:
“师父……”
“长老……!”
来人正是苏翎与小梅的亲传师父,浮阳宗的二长老,徐青。只见其身形挺拔,面容清矍,目光炯炯,颌下留着修剪整齐的短须。
此时他也换上了一身崭新的浮阳宗长老服饰,靛青色的袍服衬得他越发精神矍铄,若非他人告知,怎么也不像是个年近七旬的老头。
此刻,正带着几分玩味的目光,落在自己那小徒弟身上。
徐青缓缓走上前,一只手随意地搭在了正想往后缩的小梅肩膀上,让后者不由得打了个激灵。目光扫过小梅怀里的布老虎,又掠过面色微红的苏翎和略显尴尬的林云轩,慢悠悠开口道:
“方才,为师似乎听到……有人说什么‘保守秘密’,还‘绝对不会和为师说’?” 他微微俯身,凑近了些,看着小梅有些微白的小脸,“小梅啊,来,跟为师仔细说说,是什么……小秘密,这么值得你这位最讲义气的徒弟,来帮师兄师姐们保守啊?”
小梅只觉得自己冷汗都快下来了,眼神拼命飘忽,看看天,看看地,就是不敢看自己师父的眼睛,怀里紧紧抱着布老虎。
忽然,眼睛一亮,猛地抬手指向一旁努力降低存在感的林云轩,喊道:“这个……那个……啊!对了!师父!小师弟说……说这次下山,特意给您也带了礼物!是、是份心意!我,我就不打扰您收礼物了!弟子告退!”
说完,她趁着徐青微微一怔、手上力道稍松的瞬间,泥鳅般一矮身,从师父的魔爪下挣脱出来,抱着布老虎,头也不回,撒丫子便是开溜,一溜烟儿就跑没影了,只留下一串仓促的脚步声和飞扬的雪沫。
山门前,瞬间只剩下林云轩与徐青两人,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
苏翎站在一旁,看着林云轩瞬间僵住的侧脸,想说什么,却又忍住了,只是眼中流露出几分同情和担忧。
林云轩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心中疯狂哀嚎:
这该死的小梅师姐!又坑自己!
他兜里那点可怜巴巴的弟子俸银,买完年货和给小梅的布老虎就已经见底了,哪还有余钱给长老们准备什么礼物啊?!
林云轩只觉得此刻恨不得脚下立刻裂开一道地缝,好让他一头钻进去,太尴尬了这场面!但徐青那张颇具威严的脸就在咫尺,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一咬牙,心一横,干脆闭了眼,手在包裹里胡乱一摸——触手是一件用软布包裹的细长物件——也来不及细想是什么,便如扔烫手山芋般飞快地掏了出来,直直往前一递,声音都带了点破音的颤抖:
“就,就是这个……!弟子的一点……心意!”
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彻底凝固了。
连山门口呼啸而过的寒风,飘落的雪花,似乎都停滞了片刻。林云轩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的“咚咚”声,还有……身旁苏翎那极其细微的、倒抽一口凉气的声响。
不对劲。
太安静了。
莫不是,因为东西太便宜让徐长老不高兴了?
林云轩眼皮颤抖了几下,终究是扛不住这诡异的寂静,小心翼翼地将眼睛睁开了一条缝,怯生生地朝前方瞟去。
这一瞟,差点让他魂飞魄散。
只见徐青长老平日里便是有些严肃的脸色,此刻更是如腊月里冻硬的猪肝,混合了错愕、难以置信、以及隐隐怒气。眼睛此刻瞪得老大,死死地盯着林云轩手中之物,嘴唇微微翕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又被这过于“别致”的“礼物”给噎住了。
而站在一旁的苏翎,更是杏目圆睁,素来沉静的脸上写满了不加掩饰的震惊和茫然,红润的嘴唇微张,看看林云轩,又看看他手里的东西,像是在问“你什么时候买的这东西”。
林云轩心头猛地一沉,一股极其不祥的预感如同冰水般从头顶浇下,他一点一点地,将自己的视线,挪向了自己那因为紧张而握得指节发白的手中。
下一刻,只觉得眼前一黑,天旋地转,差点当场晕厥过去。
因为在他手中的,赫然躺着一支秀气的桃木簪子。
簪身打磨得光滑温润,呈现出桃木特有的深褐色纹理,簪头则是被精巧地雕刻成了一朵半开的木兰形状,花瓣层叠,脉络清晰,中间甚至点缀着一点不知用什么材质镶嵌的、米粒大小的莹白,恰似花蕊。
整支簪子线条流畅优美,手工极为细致,在雪光的映衬下,幽幽散发着一股清雅恬淡的木香。
平心而论,这绝对是一支花了心思、相当精美的发簪,若是戴在女子青丝间,必能增色不少。
然而,这一切的美好前提是——它没有被它的购买者,在这样一个场合,以这样一种方式,当做“礼物”献给一位德高望重、威严赫赫的宗门男性长老!
要死!要死!要死!!
林云轩在心中发出无声的绝望呐喊,他怎么会把这个给摸出来了?!
这桃木簪子,是他今日在市集上,背着苏翎,偷偷在一个老匠人的摊前挑了许久才选中的。虽不是什么名贵材质,但胜在雕工雅致,香气清幽,他觉得很是配师姐清冷出尘的气质。
本打算趁着除夕守岁、气氛正好时,再悄悄送给她,算是一份……笨拙的心意。
可现在……全完了!
徐青的目光,终于从那只精致得过分、又显然与他自己没有半分相干的桃木簪子上移开,重新聚焦在林云轩那张已经吓得血色全无的脸上。
他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盯着林云轩,一字一句问道:
“林云轩。”
“你这小子,是认真的?”
他伸出一根手指,虚点了点那支无辜的桃木簪:“这簪子,且不论材质价值,单看这式样、这雕花,怎么看,也不像是应该送给一个大男人的东西吧?”
“我……我……” 林云轩舌头像是打了结。
徐青微微眯起了眼睛:“还是说……”
“你是在,用这种方式……讥讽本长老,不像个男人?”
“……不是!绝对不是!”
林云轩甚至在这一瞬间,连自己死后该埋在哪块风水不好的地里,似乎都想好了。
瞧着林云轩那副魂不附体的死样,徐青脸上那副刻意板起的吓人表情忽然像春雪般消融了,嘴角一勾,露出一抹带着戏谑和慈和的淡笑,抬手,毫不客气地揉了揉林云轩的脑袋,把那本就因紧张而有些凌乱的发髻揉得更乱了些。
“行了行了,瞧你这点出息,胆子比兔子还小。” 徐青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爽朗,带着几分调侃,“我有那么吓人吗?真能把你这皮小子给生吞活剥了不成?”
“您……您没生气?” 林云轩的心脏还在胸腔里疯狂蹦跶,惊魂未定,看着徐青脸上真切的笑意,仍旧有些不敢置信。
“生气?跟你这毛头小子?” 徐青轻笑一声,摇了摇头,目光扫过林云轩手里那支被他攥得死紧、差点要捏变形的桃木簪,却并未点破。
“我还没那么小心眼。再说了,打从听见小梅那死丫头胡扯开始,我就知道这‘礼物’之说纯属她为了开溜信口拈来的。本就是想逗逗你,没想到……” 徐青瞥了一眼那簪子,笑意更深,“你还真能掏出这么个‘惊喜’来。”
林云轩这才长舒了一口气,一直提到嗓子眼的心终于落回了原处。
随即,一股被戏弄后的羞恼情绪涌了上来,他理了理被徐青揉乱的头发,有些不满地看向笑得一脸促狭的徐青,小声抱怨道:“长老,人吓人是会吓死人的!弟子差点以为今年的年夜饭要在后山吃了!”
徐青被他这副委屈巴巴又敢怒不敢言的样子逗得开怀大笑,又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伸手探入袖袍中,摸索片刻,掏出三封用红纸仔细封好的红包。
他先递了一封给林云轩,又递了一封给一直安静站在旁边、脸上红晕未完全褪去却也跟着露出浅笑的苏翎。
“喏,拿着。今日是除夕,团圆守岁的好日子,既然在这儿撞上了,我这个做长辈的,自然不能空着手。一点心意,晚上压在枕下,讨个吉利,来年平平安安,修行精进。”
接着,又将另一封红包递给苏翎,嘱咐道:“小梅那份,你就先替那疯丫头拿着吧,这会儿不知道又溜到哪个角落躲清闲去了,晚些时候你再转交给她。告诉她,要是敢弄丢了,或者拿去乱买零嘴,看我怎么收拾她。”
“是,师父。弟子代小梅谢过师父。” 苏翎双手接过红包,恭敬应道,指尖触及那带着徐青掌心余温的红封,心头暖意融融。
徐青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多礼。他重新将手背到身后,仰头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眼前这对并立雪中、青春正好的弟子,眼中掠过一丝欣慰与不易察觉的复杂神色。
他什么也没再说,只是洒脱地一转身,那崭新的靛青袍服在渐起的山风中微微拂动。
“走了,你们也早些回去。雪天路滑,小心些。” 留下这句简单的叮嘱,便是迈开步子,踏着薄雪,身影潇洒地朝着长老院的方向而去,很快消失在错落的殿宇与纷飞的雪幕之后。
山门前,又恢复了宁静,只剩下雪花落下的簌簌轻响。
林云轩与苏翎互相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嘴角微微上扬。
“师姐,我们回去吧。雪好像越来越大了。”
“嗯。”
两人并肩踏上山门内的石阶,向着门内而去,身后,是漫天的飞雪与逐渐亮起的点点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