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初霁,燕京城里四处飘着绵软的柳絮。
病房的窗户外,一排排海棠开得正盛,粉白花瓣偶尔被风吹进二楼病房,落在李向南的肩头。
他正双手交叠趴在窗台上,看四月的风在海棠树里穿梭,又打在一层层一叠叠的丁香花上,于是粉白和紫兰便交织在一起,在念薇医院的花园里像精灵一般跳起舞来,成了这春天最动人的景色。
啪嗒!
一声轻微的开门声之后,轮椅的吱呀转动声便接踵而至。
李向南回过身去,红着眼眶的林楚乔朝他点点头,推着丁香来到病床一侧。
桂景带着科里的小护士帮忙将丁香从轮椅挪到床上,随后将她的病历交给站在窗边的李向南。
他接过之后,指节在白板深深的攥了攥,蓦然又放开,将旁边的凳子拉到床前坐下,看向丁香。
她虚弱的躺在床上,却已有认命的洒脱,察觉到李向南的眼神,转头望过来的目光充满了鼓励。
“李向南,你不要难过……”
“正常来说,这么严重的病,是不会告诉你本人的!”李向南没有去看她的病历本,而是将其抱在怀里,语意透着难过。
“没关系!我的命我自己做主,其实我心里早就有所察觉了!我刚才求着桂主任告诉我,只希望你不要为难她……”
这个丫头到现在了竟然还在关心别人的处境。
李向南抿唇摇了摇头。
“不会的,丁香,院长很好的!”桂景叹了口气。
屋里没人再说话,李向南垂着头看着病床底下露出来的小脸盆,盆里是丁香打着补丁的衬衫。
这一身病号服,竟然是丁香穿的最好的衣服。
一旁的林楚乔,靠着隔壁的病床,很想说几句话去安慰丁香,可话到了嘴边,就只剩下说不出话的嗫嚅,好像有一堵巨门将千言万语封在了她的喉咙里。
“你休息一下!”
这时李向南忽然站起身,朝床上的丁香递过去一个温和的微笑,“我去帮你打点早餐!”
说完,他快步走出病房,出了门,这才眨了眨自己的眼睛,将涌到眼角的悲伤藏住,不让眼泪掉下来。
多器官衰竭!
还是被可怕的金黄色葡萄球菌感染的。
在现在的医疗条件之下,已经没有救回来的可能了!
这个时候,询问丁香何时感染的,身体什么时候出现状况的,为什么不赶早去看病,都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尽管,他心里还有很多关于她和卫农的疑惑想问。
可一想到,丁香都这样了,再提及卫农的事情,只会平添她心里的苦楚和不甘!
李向南听的出来,那一通诀别的电话,她很早很早就想打了,只是一直没有做出决定的勇气!
而在看到自己的那一刻,丁香这才做出这样的举动。
她大概也不希望卫农因为自己而耽误了人生吧!
“红糖水蒸蛋!特意让食堂的多给我打了个蛋!”
一刻钟之后,李向南返回病房,揭开了饭盒,甜香在苦涩的病房格外浓郁。
“楚乔,你喂一下吧!”他笑着把饭盒递过去。
“好!”林楚乔点点头,将床背摇起来,拿了枕头垫在丁香的背后,将她的姿势调整舒服后,才端起饭盒,一勺一勺的喂起来。
“咳咳,咳咳……”
刚吃进去一口的丁香捂着嘴咳嗽起来,生怕啐到了楚乔身上,便扭头将脑袋抵在枕头上,整张脸都憋的通红。
林楚乔赶紧站起来放下饭盒给她拍背,满眼都是心疼,“丁香,你还好吧?”
“咳咳,我……没事,没事……”
丁香摆了摆手,指了指斜对面一个病床床头柜上的篮子,“我只是忽然看到了苹果……”
“你要吃苹果吗?”李向南顺势便站了起来。
可丁香却忽然拽了拽他衣角,摇摇头道:“不是,是卫农,他告诉我……在伊乡,他家里帮着别人种了很多很多的苹果,一入秋……满鼻子都是苹果的香气……后来,我每每瞧见苹果,总会想……它们是不是来自卫农的家乡……”
李向南缓缓坐下,瞧见丁香眼里的柔情,抿唇问道:“你跟卫农……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记忆如老式放映机开始倒带。
1974年谷雨,雨点把李家村知青点的竹林打的沙沙作响。
下雨天不能劳作,得了一天空当的丁香蜷在炕角写家信,煤油灯将她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
庞卫农就是这时掀开草帘子进来的,怀里抱着个搪瓷缸,热气在潮湿的空气里凝成白雾。
\"新熬的山芋粥。\"他总把\"粥\"字念成\"zou\",带着伊乡汉话特有的绵软尾音。
丁香瞥见他冻裂的手背结着血痂,那是前年冬天帮队里的五保户修屋顶时冻的。
知青点的日子是苦楝子泡水——涩得发慌。
庞卫农却像天山上的雪松,总能在最贫瘠处攒出甜。
他偷偷把工分换成红糖塞给丁香补身子;把分到的白面馍掰成两半,较白的那块准在丁香碗里;有回暴雨冲垮了田埂,他连夜抢修时摔折胳膊,却把唯一的治疗名额让给发高烧的丁香。
\"那时他羞涩的连句整话都说不利索。\"
丁香望着输液管里的点滴,忽然笑出泪花,\"可那年我闹痢疾,你和李叔去了隔壁公社走穴去了,你爷爷也去了朱家湾,他找不到郎中,急的自己跑了二十里山路去公社卫生院,回来时军用水壶里灌满了草药,自己脚板扎着七八个竹刺。那时他才多大,才刚刚十七……\"
李向南别过脸,看见窗台摆着个褪色的木雕小象——那是庞卫农用苹果木刻的。
“那时他不敢明目张胆来知青点看我,总跟着你来知青点的时候远远望我一眼!他什么话都没说,可就是站在田边,我已然晓得了他的心意……”
\"他总说自己是戈壁滩的骆驼刺,配不上我这株江南的紫云英。\"
丁香摩挲着泛黄信纸,墨迹被泪水洇成朵朵墨梅,\"可他哪知道,在李家村的梅雨里,骆驼刺才最暖人心呐。\"
正午的日光渐浓时,李向南轻轻带上门。
“你有时间多看看窗外!”他离去时小声的提醒道。
病房里,丁香忽然掀开被子,颤抖着摸出枕下的蓝布手帕。
当年庞卫农就是用这帕子包着烤红薯在冬天里冒着夜雨送给了她,如今帕角歪歪扭扭绣着朵天山雪莲——他学绣了整整三月,针脚比葡萄藤还歪斜。
丁香扶着病床的栏杆,摸着墙一寸一寸挪到窗户旁。
窗外柳絮越飘越密,裹着院子里的海棠香。
在花海之外,还有蓬蓬丛丛的丁香开满山坡。
就像那些被岁月掩埋的情意,总在无人处倔强生长。
病房的门口,林楚乔放下点着的脚尖,扭头问道:“怎么办?向南!”
李向南闭了闭眼睛,叹了口气,“丁香的家,你知道在哪儿吧?”
林楚乔浑身一震,默默的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