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树吐新绿,四月的燕京,充满着欣欣向荣的春意。
可车内的四人却没有什么欣赏的心情。
汽车一路出了燕京城,往东而去。
车窗外的景象像老式胶片般缓缓倒退。
国营工厂的红砖墙、供销社褪色的招牌、骑着二八自行车裹着头巾的妇女,最后都化作一片苍黄的原野。
李向南攥着诊断书的手心里全是汗。
丁香不说,也不让他们告诉家里。
可这件事情不能由着她来。
庞卫农跟丁家人,毕竟身份和关系不同。
卫农还年轻,即便是李向南,也觉得丁香那件事情做的对。
但丁香的家人,是如论如何得知道真实情况的。
\"待会儿我去说吧!\"王德发从副驾驶回过头来。
李向南没接话,他盯着车窗外连成片的麦田,四月里的麦苗刚及脚踝,在春风里抖着嫩绿的穗子。
这让他想起庞卫农给他写的信:\"向南哥,李家村的稻子总长的很好,但我听说燕京周边是种麦子的,磨出来的面粉又精又细,做起馍来特别好吃!我从小吃的是馕,有一天我希望我也有机会吃一吃燕京的麦子做的馍馍!\"
原来那小子这两年给自己写信的时候,言语里早已经有了暗示。
只是他从未想过,那个即便跟自己待在一起都有些羞涩的小伙子,竟早已跟丁香互生情愫,在李家村那片山清水秀的地域里,孕育出了爱情的火花。
他想起庞卫农是李家村大队最后一批返城的知青。
恐怕这小子其实早就能回城了,只是他不想走在丁香前头,还想多在李家村陪一陪她。
因为一旦两人都离开了李家村,往后只能依靠书信交往,就连见面都是奢望了。
“给我吧!”
一旁忽然又传林楚乔的声音。
李向南扭头看去,放在膝盖上的诊断书已经被对方接走了。
“我是女同志,丁香又跟我说起过她家里的情况,我还算熟悉一点!我来说吧!”林楚乔双手郑重的将那份文件平摊在膝盖上,又强调道:“丁香晓得了……也不会怪我的!”
宋子墨在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后座,默默叹了口气。
在土路上颠簸了两个小时,轿车终于驶进了几人打听到的大队。
在村口就下了车,李向南的的确良衬衫后背已经洇出汗渍,脱掉外套的他带着三人七拐八绕,一路问一路找,踩着晒得发硬的牛粪路,停在一户土坯房前。
篱笆墙歪歪扭扭地扎着,院里晾着几件打着补丁的衣裳,檐下吊着的风铃竟是用搪瓷缸盖改的。
几人面面相觑。
丁父正在院里劈柴,斧头落下时扬起的木屑粘在他灰白的鬓角。
听见脚步声,老人直起腰,腰间系的麻绳跟着晃了晃。
\"同志,你们找谁?\"
他的眼神像屋后那口老井,深得看不见底。
李向南喉头滚动两下,突然想起丁香曾描述过的父亲:\"我爹的左上兜口袋里总斜斜插着一只烟杆……\"
\"叔,我们是丁香的同学。\"
瞧见老人的上衣兜,晓得他就是丁香的父亲,李向南从挎包里掏出一包大前门,推开院门走了进去。
“同学?”丁父一愣,望了望他身后三人,像是意识到什么似的,黝黑的脸一下子就白了。
恐怕在他的认识里,闺女的同学找到了家,而闺女不在,潜意识里并不认为这是什么好事。
丁母从房后绕出来,肩头还扛着带着新泥的锄头。
“快请进屋坐!”丁父说完这话,把不善言辞的老伴儿往灶屋推,“晌午了,你去给闺女的同学们整点吃的!”
等到老伴儿离去,李向南四人分散坐在家徒四壁的堂屋里时,丁父看了看灶屋,这才问道:“同志,我……我闺女是不是出什么事情了?你们……你们是来……来告诉我的是吧?”
李向南王德发宋子墨互相看了一眼,没有勇气去看他的眼睛。
“叔叔!”林楚乔起身将手里的诊断书递了过去,“这是丁香的诊断书,她害了病,现在在念薇医院住院了……”
当她说出\"念薇医院\"四个字时,丁父手里的烟袋霎时顿住了。
四月清爽的天气里,丁父的额头、面颊上,却有豆大的汗珠不停滚落到胸襟上、土地上。
他只能认识几个字,却不想麻烦别人,吃力的辨认着自己能够认识的一切信息,努力去搞清楚女儿的病情。
“胖子,小宋,出去抽根烟!”李向南不忍看到这一幕,跟林楚乔点了点头。
三根烟袅袅在屋外燃起,屋内是小声的解释。
回燕京的车上,丁母始终攥着装诊断书的信封,指节泛着青白。
丁父一直在喃喃自责:\"是我害了娃啊,我挣不到钱,家里太苦了,哪有条件让闺女……\"
“老头子,不说了,不说了!”丁母始终哭着按着他放在膝盖上颤抖的手。
车厢内便一直静默到了暮色将至。
医院消毒水的气味刺得人鼻腔都带着味儿。
丁香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僵涩的喉咙又一次被堵住。
丁母把保温桶放在床头柜时,手抖得差点打翻,\"香儿,看妈给你带了啥?\"
她揭开盖子,咸菜香混着药味在病房弥漫。
丁香挣扎着要起身,输液管在她瘦得只剩皮包骨的手背上勒出青痕。
李向南靠在走廊墙上,听见丁父用通县方言轻声说:\"闺女,爹娘在呢。\"
他摸到兜里剩下的半包大前门,来到走廊尽头抽起烟来。
李建设李团结王二狗庞卫农几个关系最好的人里,就属卫农给自己来的信最多,每个月至少一封,他总会问一些自己无法回答的怪问题。
比如冬天什刹海的冰是不是比他们天山上的还要厚。
比如夏天颐和园的湖水真的比伊乡河要凉吗?
比如六必居的酱菜冠绝燕京,真的比他老李家的酱菜好吃吗?他不信。
李向南不晓得他那个脑袋瓜里怎么尽是这些问题。
可现在……
他晓得了。
他早应该邀请那小子来燕京玩一趟的!
“见字如面……”
在过去几年的时间里,庞卫农是如何通过那一封封书信慰藉自己的相思之苦的?
李向南真的好想问一问他。
世间文字八万个,唯有情字最伤人!
看到那些文字,他真的能够瞧见写着这一个个文字后头同样在傻笑的女子吗?
护士台的挂钟钟跳到19:00,晚班护士开始查房,走廊尽头的窗户映出暮色里伊乡的方向。
丁香在子夜时分陷入昏迷。
李向南帮着推抢救床时,看见丁母悄悄把皱巴巴的手绢塞进女儿枕下——那里面包着从通县带来的最后几粒话梅糖。
心电图紊乱的像是潦草的草纸时,丁父正用粗粝的拇指给女儿掖被角,这个种了四十年地的老农突然开口:\"香儿最爱看供销社玻璃罐里的水果糖,原来……\"
原来这些东西在李家村大队时,是她艰苦岁月里唯一的慰藉啊!
连续抢救了三日,李向南才从手术室里出来。
丁父丁母就跪在门口等着,瞧见他出来,眼神如同敬畏的神明。
“等两个小时,才能进去看她!”
“嗳!”
老两口忙不迭且的谢过。
李向南望着走廊尽头深夜的夜色,想起病房里丁香看到父母时骤然亮起的眼睛——那光芒在看清他们鬓边的白发后又黯淡下去。
四月中旬的燕京竟然破天荒的刮起沙尘暴,站在医院门口的李向南,仰头望着天空,眸光一片苦涩。
风沙迷了眼,他摸到兜里剩下的糖纸——那是昨晚醒来时丁香塞给他的。
她说如果她死了,将来有一天见到卫农时,麻烦告诉他。
她爱过他。
看着飞扬的沙尘,李向南喃喃道:“卫农,燕京和伊乡,终于有一些相像的地方了!它的风沙,像戈壁吗……”
呜咽的风声将他的话吞没。
但李向南好像忽然听到了一声回应,他扭头看向医院门口,霎时浑身一震。
就见尘土飞扬之中,一个瘦弱的身影挤开尘幕,大步流星的闯了过来。
“卫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