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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麟嘉卫出了峡谷便一路掩行踪,直往播磨而去。

行不数日,已悄然渗透至播磨外围。此时众将并一先锋小队摸至山坡上,举起望远镜眺望眼前城池。

少顷,杨渝放下望远镜看向王修,沉声道:“妹妹,这一路全仗你的情报,咱们才能如此隐秘到此。既你引路来此,必有计较,不妨说与兄弟们听听。”

王修刚要开口 “姐姐,这不好吧!”,便被杨渝抬手打断:“休说这些见外话,此处都是自家兄弟,难道你这少夫人还做不得主了?”

王修脸上一红,深吸口气正色道:“既然姐姐如此说,妹妹再推辞倒显虚伪了,还请兄弟们多担待!”

众将士肃立静听,王修上前一步朗声道:“如今咱们已入播磨,脚下是三上山,眼前便是播磨三大城之一的明石城。

这播磨之地,北部多山,易守难攻,最大城姬路城是德川氏大本营,也是播磨守治所;中部多平原,眼前明石城便是中部第一城,亦是播磨最富庶处;南部多贫苦民居,以农为主,最大城高砂城城防破败,无甚战略价值。

是以明石城正是最佳切入点。此地汇聚播磨大半商贸财富,皆由圆觉寺与德川氏掌控,若占圆觉寺、擒德川氏驻守,便可直逼姬路城迫其投降,此乃最快进入摄津之法。”

众人听了皆是一怔,既惊叹王修对倭国情形如此熟稔,更佩服她战略眼光独到。

毛罡望着山下泛着白光的明石城墙,朗声附和:“我赞同少夫人所言!”

贾纯刚亦点头分析:“我方才看了,明石城守军不足千人,城头不过五百人。城墙皆由白石堆砌,高约三丈,算不得坚城,若强攻,最慢半个时辰便能破城!”

卢启拍着胸脯接话:“正是如此!这城结构莫说比不得长安,便是州府城池也不如,只需大炮一轮齐射,定能轰塌城墙。”

杨渝见众人皆无异议,便开口道:“我补充两句。咱们此番首要便是拿住圆觉寺方丈与德川氏驻守,若径直强攻,只怕他们趁乱逃脱,届时战略目的未达,于后续作战也颇为不利。”

王修听了,敏锐接口:“姐姐的意思是……”

杨渝也不绕弯子,直言道:“你们都见了,这明石城城防不算严密,从正门进去并非难事。何况妹妹精通倭语,更便于咱们混入城中。我想着,先点十人扮作商队入城,直奔圆觉寺拿下主持,从他口中问出德川驻守的所在。待咱们将人悉数擒获,放出信号后,再行攻城不迟。”

“将军,我跟您去!”陈三两率先应声。

姬德龙沉声道:“我带先登兵配上燕塞高手,定保将军与少夫人周全。”

角落里的谢令君也上前一步,紧握着宝剑朗声道:“我……我也去!”

杨渝沉吟片刻,当机立断:“事不宜迟,即刻点齐人手出发!”

话音刚落,王修已迅速取出三张人皮面具,递给杨渝与谢令君,一边自己佩戴一边叮嘱:“你们不会倭语,到了城门只管听我吩咐。”

众人皆郑重点头,待装扮停当,一行十人扮作商贾模样,摇摇晃晃行至明石城门下。

但见两列兵丁持枪鹄立,日光晒得那白石城墙泛起刺目白光,城楼角铃被风一吹,叮当作响,倒显出几分异域情致。

王修打头,杨渝、谢令君紧随其后,三人面上皆覆着黄蜡色人皮面具,粗眉阔口,俨然是寻常行商嘴脸。

守门小兵见他们衣着齐整,腰间鼓囊,便懒洋洋挥手欲放行。

偏生此时,斜刺里闪出个鼠目卫队长,生得两撇断眉如刀削,一把攥住王修袖口,上下打量道:“且慢!尔等何处来?”

王修却应对从容,操一口流利京都腔:“自平安京贩米而来。”声若金玉相击,字字清越。

卫队长疑色稍减,正待放行,忽又瞥见杨渝脚下皂靴沾着山林红泥,目光陡然锐利如鹰隼。

“慢着!”他横臂拦住去路,鼠目滴溜溜转着,“既是米商,米在何处?与城中哪家交易?报上名来!”

城门口霎时静了,几个兵丁也围拢过来,矛尖无意间指向众人。

王修眼角余光瞥见谢令君右手已按上剑柄,杨渝袖中寒光微动,心知此刻生死悬于一线,面上却浮起三分倨傲七分不耐,两道假眉蹙成山峦:“真要问?”

那卫队长被王修气势所慑,喉头滚动两下,硬声道:“职责所在!”

王修忽地冷笑,左手状似随意撩起深蓝布袍下摆,腰间一枚羊脂玉佩倏忽闪现,五七桐纹以金线缀成,桐花十六瓣簇拥中央五蕊,在日光下流转着贵戚威仪。

卫队长瞳孔骤缩如针尖,膝盖发软几乎跪倒,忙不迭侧身让道:“贵……贵人恕罪!”嗓音抖得不成调子。

王修鼻间轻哼,袍袖一拂,十人鱼贯入城,只留身后一片死寂。

待得人影没入街市,小兵凑近犹自发抖的卫队长:“头儿,那是……”

卫队长抹了把冷汗,声音压得极低:“藤原氏本家的桐纹!方才若得罪了,你我脑袋早挂在城门示众了!”

众人闻言皆噤若寒蝉,再不敢问,只是心有余悸地继续查验过往行人,以此来掩饰内心惊惧。

众人踏入明石城内,迎面扑来一股混杂气味,鱼腥裹着马粪,檀香混着腐臭。

只见街道虽有三丈余宽,两旁屋舍却俱是粗石垒就,灰扑扑如病兽蜷伏。间或有朱漆门面的米铺当铺,门口悬着褪色暖帘,帘后掌柜拨弄算珠的脆响与乞丐哀嚎交织成片。

道上行人衣着泾渭分明,绸缎裹身的贵人乘着黑漆牛车,金铃叮咚;粗麻蔽体的脚夫佝偻如虾,肩扛巨木;更有三五成群的浪人,破旧阵羽之下露着肋差刀柄,睥睨四顾。

最触目是墙根阴影里蜷缩的乞丐,蓬头垢面如地府逃出的饿鬼,见有人经过便伸出枯爪,口中嗬嗬作声。

杨渝紧走两步与王修并肩,假面下的真眼透着惊疑:“好妹妹,方才那玉佩……”

王修目光扫过街角争抢残羹的乞儿,随手掷出几枚宽永通宝,铜钱落地声引来野狗般的撕扯,待问清楚圆觉寺方向,这才回应:“藤原氏家纹。这些守门犬见着皇室御赐纹章,自然不敢怠慢。”

杨渝还要再问,忽闻前方一阵喧哗骤起。

只见十字街心,三个浪人正围殴一名老丐。

为首武士头戴破旧立乌帽子,靛蓝直垂袍襟大敞,露出胸脯狰狞刺青,脚下草鞋狠狠踹向老丐心窝:“腌臜东西!敢蹭脏老爷的新袴!”

那老丐蜷缩如虾米,怀中半块麸饼早被踩成泥泞,却死死护住个七八岁的女童。

女童枯发如草,大眼里盛满死水般的麻木。围观者远远躲着,商铺纷纷关门落板,唯闻拳脚着肉的闷响与浪人狂笑。

谢令君假面下的脸颊剧烈抽动,剑鞘中青锋嗡鸣欲出,却被王修冰凉的手按住腕子。

“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王修声音似从齿缝挤出,眼底却烧着幽暗火焰,“你看那女童,挨打不哭,见血不惊,早被这世道腌透了心肺。”

杨渝循声望去,果见女童竟在武士踢踹间隙,飞快抓起沾泥的饼屑塞入口中咀嚼,喉头滚动如野兽。

此时斜巷忽窜出个黑影,趁乱抓起店铺檐下晾晒的鱼干便跑,店主举着木勺追骂,又被浪人一刀鞘抽翻在地,满街混乱如沸鼎。

王修对此仿佛习以为常,扯着众人衣袖疾行:“走!莫误正事。”

谢令君银牙紧咬,回首望那老丐吐出的血沫,指节捏得青白。

穿过三条窄巷,恶臭渐被檀香取代。

圆觉寺朱墙已隐约可见,墙头探出重重唐松枝叶,苍翠欲滴。十人在巷尾停步整装,杨渝忽见王修假面下渗出细密汗珠,不由低问:“可还撑得住?”

王修指尖轻轻拂过腰间玉佩,唇边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姐姐但请放心,我这身子在长安时没少吃药调理,如今早已比先时硬朗许多了。”

言罢率先转入长街,但见寺前石阶光洁如镜,香客络绎不绝,哪里还有半分城外凄惶?金箔贴就的寺门在日光下煌煌耀目,恰似这腐烂世道精心贴敷的假面。

洪钟初响,沉浑声浪震得檐角惊鸟乱飞。

王修抬首望那高悬“圆觉禅寺”的金匾,沉声道:“此时正午,正是圆觉寺午斋之机,走!”

王修率先步入门中,放眼望去,飞檐斗拱层层叠压,鸱吻狰狞,瓦当滴水俱是精雕细琢的瑞兽莲花。

朱漆廊柱粗可合抱,承着黑沉沉似铁铸的梁枋,日光穿过檐角垂挂的铜铃间隙,在光洁如镜的条石地面上投下细碎摇曳的金斑。香炉里升腾的乳白烟气裹着浓腻檀香,弥散在殿宇回廊之间。

往来僧众步履轻缓,个个面皮白净,体态丰腴,身上杏黄袈裟非绫即缎,暗绣的宝相花纹在走动间流转着金丝银线的幽光。偶有低语,也带着一种养尊处优的圆润腔调,眼底的笑意如同庙里供奉的菩萨,慈悲却遥远。

王修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眼前这雕梁画栋、珠光宝气,与城外饿殍遍野、城内乞丐争食的惨景,仿佛阴阳割裂的两个世界。

那些僧侣嘴角噙着的从容笑意,袈裟上刺目的金线,都像烧红的针,细细密密扎进她眼底深处。

一丝难以言喻的冷涩在她喉间滚动,又被她生生咽下,化作面具下更深的沉寂。

这倭国,这生养她又令她切齿的土地,疮痍之上竟能开出如此妖艳的毒花。她袖中的手悄然攥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唯有那细微的刺痛,方能让她维持此刻的冷静。

思索间众人已来到饭堂,只见饭堂阔大轩敞,楠木长案排列如阵,光可鉴人。

虽说是素斋,案上摆的却尽是些罕见珍馐。青玉碗里盛着莹白如玉的“云片”,据闻是深海里某种巨鱼腹中油脂所凝,片片薄如蝉翼,入口即化;碧瓷碟中堆叠着“雪笋”,乃是高山绝顶雪线之上一种异菌,通体雪白,脆嫩异常,须得采药人舍命方能得一二;更有“金丝雀舌”,取初春茶树最顶端的嫩芽尖,形似雀舌,焙炒后色泽金黄,一盏之价可抵平民一岁口粮。

银箸、玉杯、玛瑙碗托,无不精雕细琢。

数十僧侣踞坐案后,咀嚼无声,唯有碗盏轻碰的脆响和喉头吞咽的微响,一派庄严寂静,宛如神佛临凡的盛宴。

谢令君目光如电,瞬间锁定了主位中央那身披金线大红袈裟的老僧。他鹤发童颜,慈眉善目,手持一串光润的紫檀佛珠,正含笑望着堂下众僧,俨然一尊活菩萨。

可谢令君眼中,这笑容与城外浪人踢打老丐时的狞笑并无二致。一股无名业火轰然冲上顶门,烧尽了所有隐忍。

她口中一声清越娇叱如裂帛惊空:“秃驴受死!”

足尖在身前的楠木长案上猛地一点,案上碗碟叮当乱跳,整个人已化作一道灰影,腰间长剑“呛啷”出鞘,寒光如匹练,直取这老僧咽喉。

老僧脸上的慈祥瞬间冻结,眼底闪过一丝老狐狸般的惊诧。可他反应亦是快极,肥胖身躯竟异常灵巧地向后一仰,同时双臂一振,那件宽大厚重的金线大红袈裟“呼啦”一声如血云般卷起,猛地向谢令君兜头罩去。

袈裟鼓荡,带着沉雄的力道,内里似有铁线编织,绝非寻常织物。

谢令君剑势不变,手腕一抖,剑尖疾点袈裟中心,“嗤”的一声轻响,竟未能刺穿,只觉一股柔韧绵密的劲力反震而来。

她身形借力凌空翻转,足尖在旁侧梁柱上再点,长剑化作点点寒星,从刁钻角度刺向袈裟护持下的空隙。

老僧袈裟舞动如轮,时卷时舒,或如盾牌格挡,或如软鞭抽击,带起的劲风刮得邻近僧侣衣袍猎猎作响,杯盘倾倒。

他脚下步法诡异,看似笨拙臃肿,实则进退趋避迅捷如风,每每在剑锋及体前堪堪避开。那袈裟在他手中,竟似活物,时而裹挟铜钵、经卷掷出干扰,时而卷起案上滚烫的汤羹泼洒。

一时间,剑光纵横,袈裟翻飞,金铁交鸣与器物碎裂声不绝于耳。

饭堂内霎时炸开了锅。

五十多名僧侣何曾见过这等杀阵?惊骇欲绝的尖叫、桌椅被撞翻的轰响、杯盘落地的碎裂声、慌不择路的推搡踩踏声混杂一片,如同沸油泼进了蚂蚁窝。

有人吓得瘫软在地,屎尿齐流;有人抱头鼠窜,撞得同伴东倒西歪;更有几个平日习练过拳脚的武僧,血性上涌,操起手边的铜烛台、木鱼槌,甚至沉重的石香炉,嗷嗷怪叫着扑向闯入者,试图护卫方丈。

“聒噪!”陈三两一声暴喝如雷,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他手中那柄长刀早已出鞘,刀光一闪,便如砍瓜切菜般,将一个挥舞着青铜烛台、面目狰狞扑来的壮硕武僧连人带烛台劈成两半。滚烫的鲜血和内脏泼洒开来,溅了旁边几个惊呆的僧人满头满脸。

他刀势不停,犹如虎入羊群,每一刀挥出必带起一蓬血雨,专砍那些敢于反抗或试图冲击出口的凶悍之徒,硬生生在混乱中劈开一片血腥的空地。

“守住门窗!一个秃驴不许放走!”姬德龙的声音沉稳如山。他带来的七名好手,两人一组,如钉子般楔向饭堂四角门户,手中劲弩上弦,腰刀出鞘,目光冷冽地扫视着试图靠近的僧人。

但凡有人意图夺门,冰冷的弩矢便“嗖”地钉在其脚前,警告意味十足。他们彼此呼应,脚步移动迅捷而不乱,将偌大饭堂的出口牢牢锁死。

然而僧众太多,惊惧之下爆发的混乱如同惊涛骇浪,仅凭陈三两的杀戮与燕塞高手的震慑,一时间竟也难以完全压制。哭喊、哀嚎、推挤、咒骂交织成一片令人窒息的声浪,整个饭堂仿佛化作修罗炼狱。

王修冷眼旁观,面具下的双眸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眼见混乱愈演愈烈,一个被陈三两刀光吓破了胆的年轻僧人,连滚带爬地撞倒在她脚边,涕泪横流,浑身筛糠般抖个不停,口中胡乱念着含糊不清的佛号。

王修眼中寒光骤盛,没有丝毫犹豫,夺过一亲兵手中的长刀,刀光一闪,如冷月破云。

“噗嗤!”

一颗戴着僧帽、犹带着惊恐表情的头颅冲天而起,滚烫的鲜血如喷泉般从断颈处激射而出。

王修看也不看,飞起一脚,将那兀自瞪大双眼的头颅踢得高高飞起,不偏不倚,“咚”的一声闷响,正正砸在中央一张堆满珍馐的长案之上。

盛着“金丝雀舌”的碧玉盏被撞翻,金黄的茶芽混着浓稠的血浆和脑浆,在雪白的“云片”与精致的碗碟间肆意流淌,触目惊心。

“敢动者死——!!!”

一声暴喝,用最纯正、最森严的京都腔倭语炸响,声音不高,却蕴含着一种显贵威压,如同九幽寒冰,瞬间冻结了满室的喧嚣。所有动作戛然而止。

所有僧侣,无论惊惶的、哭嚎的、试图反抗的,全都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原地。

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那张染血的饭桌,投向那颗在珍馐与血浆中微微摇晃、死不瞑目的头颅。浓烈的血腥气混合着食物的香气,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诡异味道。

死寂,绝对的死寂笼罩了饭堂,只有粗重压抑的喘息声和血滴落地的“嗒嗒”声清晰可闻。

王修持刀而立,刀尖犹自滴血,深蓝的布袍下摆溅上了点点猩红,面具遮掩了面容,却遮不住那双扫视全场、睥睨如冰的眸子。

那一刻,她不再是登州掌柜,不再是少夫人,而是一尊踏血归来的杀神,气势之凌厉,竟让凶悍如陈三两、沉稳如姬德龙,心中都为之凛然。

王修无视满堂死寂与恐惧的目光,提着滴血的长刀,一步步踏过狼藉的地面,走向被谢令君长剑死死抵住咽喉、僵立在侧门阴影处的老僧。

方才一番激烈缠斗,老僧被谢令君精妙剑招逼得连连后退,最终退至这侧门附近,被其寻得一个袈裟回护不及的微小破绽,剑尖如毒蛇吐信,瞬间打中其肩井穴,半边身子酸麻,再难动弹,只得束手就擒。

“你是圆觉寺的方丈,一山一季?”王修的声音透过面具传出,冰冷生硬,毫无起伏。

老僧肩头受制,痛得额头冷汗涔涔,却强自镇定,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王修面具上粗陋的眉眼,试图从中找出端倪。

他听出对方是纯正的京都上流口音,惊疑不定,喘息着问道:“你……你究竟是何方神圣?哪家贵胄?为何要袭击佛门清净地?不怕神佛降罪吗?”

王修面具下的嘴角勾起一抹极冷、极讽刺的弧度。眼前这满目奢华,这脑满肠肥的僧众,与城外饿殍、城内乞儿、浪人横行的景象在她脑中重叠。

那些被寺庙兼并的土地上流离失所的农夫,那些被高利贷逼得卖儿鬻女的百姓,那些挂着寺庙名头实则藏污纳垢的妓寨赌坊。这袈裟上的每一根金线,都浸透着民脂民膏。

这些道貌岸然的秃驴,与地方藩阀勾连,吸髓敲骨,何曾有过半分清净?何曾念过一声慈悲?她心中怒火翻腾,几乎要将那面具灼穿。

王修懒得与这老狐狸虚与委蛇半句,用力挥舞手臂,刀光再闪。

“噗!”

血光迸现,王修手中长刀毫无征兆地挥出,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旁边一个瘫软在地、吓得魂飞魄散的中年僧侣,连哼都未哼一声,头颅便已搬家,无头尸身喷着血泉颓然倒地。

温热的血点溅到老僧脸上、袈裟上。老僧浑身猛地一哆嗦,脸上血色褪尽,煞白如纸,眼中那点强装的镇定彻底崩溃,只剩下最原始的恐惧。

王修将滴血的刀锋缓缓抬起,冰冷的刀尖几乎要触到老僧的鼻尖。

她的声音比刀锋更冷,一字一句,清晰地砸在老和尚的心头:“我最后问你一次,明石城的德川氏驻守,叫什么名字?在哪里?”

死亡的阴影如同冰冷的铁箍,死死扼住了老僧的咽喉。他毫不怀疑,只要自己再敢犹豫半分,下一刀就会落在自己脖子上。什么同盟之谊,什么藩阀威严,在自家性命面前都成了齑粉。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尖利变调:

“德……德川扉廉!是德川家的德川扉廉!他此刻必定在城南的歌舞伎馆‘南座’!那是他常去的销金窟!白日里也常宿在那里!”语速快得像倒豆子,唯恐慢了一分便身首异处。

王修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心中一定。她不再看面如死灰的一山一季,目光转向紧盯着老和尚的谢令君,瞬间切换成大华官话,语气干脆利落:“宰了吧!这老狐狸滑头得很,留着也是祸害!”

谢令君闻言,眼神一厉,抵在一山一季咽喉的长剑就要发力前送。

说时迟,那时快.

就在王修话音落下、谢令君杀心已动、注意力稍有分散的千钧一发之际,看似瘫软待毙的一山一季,那双浑浊的老眼中骤然掠过一丝极其阴毒狡诈的厉芒.

他蓄势已久,看似无力垂落在宽大袈裟袖内的左手,猛地一扬。

“嘭!”

一声沉闷的爆响。

一团浓稠如墨、腥臭刺鼻的惨绿色烟雾,自他袖中狂涌而出。这烟雾扩散之快,远超寻常,瞬间便将近在咫尺的王修、谢令君,以及旁边的陈三两、姬德龙等人笼罩在内。

“小心毒烟!”杨渝的惊呼声从门口传来,带着撕裂般的焦急。

谢令君离得最近,首当其冲。那腥臭之气甫一入鼻,便觉头晕目眩,眼前景物瞬间模糊扭曲。

她心中骇然,但反应亦是快到极致。在绿烟及体的瞬间,她不是后退自保,而是完全凭着本能,不顾一切地朝着王修所在的方向猛地一个虎扑。

“砰!”

谢令君将猝不及防的王修狠狠撞倒在地,用自己的整个身体死死覆盖在王修之上,同时屏住呼吸,紧闭双目,宽大的灰色布袍奋力向上掀起,试图尽可能遮蔽住身下之人。

绿色的毒烟如同活物般缠绕上来,瞬间吞噬了两人身影。

几乎就在毒烟爆开的同时,饭堂那雕花繁复的楠木藻井顶棚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巨响。

“轰隆!”大片大片的石灰、碎木、瓦砾如暴雨般倾泻而下。整个屋顶竟被炸开了一个大洞,刺目的天光混着弥漫的烟尘倾泻而入。

谢令君惊惧回身,模糊间只见一山一季臃肿却快如鬼魅的身影,借着毒烟与石灰粉尘的掩护,如同出膛的炮弹,击倒守窗士兵,破窗而逃。

“老贼休走!”一声清冽如冰泉断流的厉喝穿透烟尘。

谢令君虽被毒烟呛得双目赤红,泪水横流,剧烈咳嗽,但身法却快到了极致。她脸上的人皮面具已被毒烟蚀穿数处,露出底下玉白肌肤上几点刺目的红痕,嘴角亦有一丝乌血渗出,显是仓促间吸入了些许毒质。

然而她眼神锐利如鹰,死死锁定半空中那道臃肿的红影,手中长剑清啸,几个起落便已追至殿外檐角,足尖一点琉璃碎瓦,身形再次拔高,朝着松林方向疾追而去,只留下一句斩钉截铁的话语在烟尘中回荡:“你们善后!我去宰了那老秃驴!”

杨渝捂着口鼻,强忍着刺鼻的腥臭与石灰粉的灼烧感,跌跌撞撞冲入渐渐散开的毒烟区域,一把将剧烈咳嗽的王修从地上拽起,急声问道:“问清楚了吗?德川家的驻守在哪?”

王修被毒烟呛得眼前发黑,喉咙火烧火燎,但神志尚清,嘶声喊道:“南座!歌舞伎馆南座!”

“好!”杨渝眼中精光暴射,再无半分迟疑。

她猛地自怀中掏出两枚通体赤红、拳头大小的竹筒,奋力扯掉引信,双臂运足气力,狠狠向饭堂破开的屋顶大洞上方、那片被烟尘遮蔽的天空掷去。

“嗤——咻!!!”

两道刺耳欲聋的锐啸撕裂了圆觉寺的死寂,赤红色的火焰拖着长长的尾迹,如同两条暴怒的火龙,冲天而起。

即便在白昼,那鲜艳夺目的红光也清晰无比,在明石城的上空猛烈爆开,化作两团久久不散的猩红烟云。

信号既发,几乎就在红烟升腾至最高点的刹那。

“轰轰轰轰——!!!”

如同九天惊雷炸落凡尘。震耳欲聋、连绵不绝的恐怖巨响猛然从明石城南门方向滚滚而来。

大地在脚下剧烈颤抖,圆觉寺殿宇的瓦片哗啦啦作响,灰尘簌簌落下。透过破碎的屋顶和洞开的门窗,可以清晰地看到南城天际腾起数道粗大的、翻滚着浓烟的橘红色火柱。

紧接着,是更加密集、如同炒豆般的火枪爆鸣声、凄厉的喊杀声、城墙崩塌的轰然巨响,汇成一股毁灭的洪流,席卷了整个城池。

杨渝一把拉住王修的手臂,目光扫过谢令君消失的松林方向,那里枝叶摇曳,早已不见人影。

她眼中闪过一丝凝重与决断,咬牙道:“她武功高绝,当能自保!事不宜迟,我们立刻去南座!”

王修被震得气血翻腾,她猛地回头,对着正指挥手下清理残余僧侣、搜查经卷库房的姬德龙,用尽全身力气嘶声大吼:

“全都给老娘宰了!一个不留!把这秃驴窝里所有的地契、房契、金银细软、高利贷借据,所有能证明财货田产的东西,统统掘出来!”

“遵命!少夫人!”姬德龙抱拳领命,眼中寒光如刀,转身便带人扑向那些面无人色、瘫软如泥的僧侣。

惨叫声、哀求声、兵刃入肉的闷响,再次撕裂了佛殿的寂静,与城外震天的炮火喊杀声遥相呼应,谱成一曲地狱的交响。

杨渝、王修、陈三两三人不复回顾,身影如电出圆觉寺。寺中血腥弥漫,三人踏染血石阶,疾驰向城南。

身后烈火渐蔓经楼禅房,金碧殿堂在火光中扭曲。

地上血流狼藉,尸骸纵横,檀香、血腥、焦臭之气混杂升腾,直上云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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