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谢令君拄着长剑,踉跄行于浓墨般的夜色里。双眼灼痛如被无数细针攒刺,每一次眼睑的微弱翕动,都牵扯出更深一层的剧痛,黏腻滚烫的石灰粉如同毒蛇的信子,死死盘踞在眼底。
她深知,此刻唯有清水与油脂才是救命稻草。当即屏息凝神,竖起耳朵,一边在山林穿行,一边细听着周围的动静。
不多时,耳畔捕捉到左侧草丛深处传来窸窣碎响,她毫不犹豫,循声振腕,长剑化作一道凄厉寒光脱手而去。黑暗里立时响起一阵尖锐刺耳的扑腾与哀鸣。
谢令君摸索着上前,指尖触到犹带温热的禽鸟身躯,羽毛凌乱,颈项处一片濡湿粘腻。她凭着触感迅速剖开野鸡腹腔,摸索到那团滑腻微温的油脂,毫不犹豫地剜出,不顾那腥气直冲鼻端,小心翼翼地,将那油脂一遍遍涂抹在灼痛紧闭的眼睑之上,又试图轻轻撑开眼缝,让油脂渗入滚烫的眼球表面。
油质黏稠,吸附着石灰粉末,反复涂抹之下,那钻心蚀骨的灼烧感竟似真的略略松动了几分。
有此结果,她心中稍定,却不敢丝毫懈怠,知道当务之急是寻得水源,彻底清洗双眼,时间耽搁不得。
谢令君直立起身,继续前行,她耳廓微动,竭力从山风穿林的呜咽、夜虫的断续嘶鸣中,分辨那象征着生机的潺潺水声。眼前是浓得化不开的永夜,双腿沉重如灌铅,每一步都踏在未知的荆棘与崎岖之上。
双眼的剧痛与身体的疲惫如潮水般不断侵蚀她的意志。就在心神几近摇摇欲坠之际,一阵浑厚而磅礴的潮音,由远及近,隐隐约约地撞入耳中,仿佛来自天边的召唤。
谢令君精神陡然一振,循着那涛声指引的方向,跌跌撞撞,在林木间艰难穿行。那声音愈发清晰,如万马奔腾,轰击着海岸,也轰击着她紧绷的心弦。
她隐在树林边缘,强忍剧痛,侧耳倾听良久,确认周遭再无他人气息,才拖着疲惫之躯,一步步踏入湿冷的沙滩。
待其闻到那咸腥的海风,以及脚底传来湿润之感,她心下一定,再次掏出怀中那点残余的野鸡油脂,狠下心肠,更深入、更用力地涂抹揉搓着紧闭的双眼,试图将那些致命的粉末彻底剥离。
每一次触碰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冷汗浸透鬓角。随后,她撕下内襟一片素锦,浸透冰凉咸涩的海水,先小心翼翼擦拭眼周,再换另一片湿布,轻轻敷在灼热的眼皮上。
冰火两重天的煎熬中,她一遍又一遍,仿佛要将这层痛楚的硬壳彻底洗刷干净。
终于,当那深入骨髓的灼烧感如同退潮般渐渐淡去,谢令君喘息着,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希冀,极其艰难地,尝试着睁开了双眼。
眼前的世界起初混沌一片,如同蒙着无数层灰翳重重的纱。光,是唯一模糊的感知,却带着难以忍受的刺痛。
她用力眨了眨眼,泪水和残留的海水一同涌出。视野艰难地挣扎着,从那片混沌中努力挣脱,灰白模糊的色块也渐渐开始沉淀、分离。
灰蓝的是浩瀚无垠、波涛翻涌的大海,此刻正将雪白的浪花一遍遍推向沙滩;灰白的是头顶辽阔的天穹,东方天际已悄然洇染开一片极淡、极朦胧的鱼肚白,将沉沉夜色撕开一道微光的裂口;远处海岸线蜿蜒的尽头,几点微弱却温暖的光芒在拂晓前的薄暗中亮着,那是渔村人家为出海者点燃的点点篝火,在清冷的晨风里摇曳明灭。
“你是哪家姐姐?怎生得这样好看?我从来不曾见过你呀!”一声清脆稚嫩、带着浓浓倭语腔调的童音,毫无征兆地在身后不远处响起,惊破了海边这死寂的黎明。
谢令君身躯剧震,如同被冰冷的毒蛇瞬间缠上脊背,一股凛冽的杀意如火山岩浆般轰然喷发。
她甚至来不及完全看清,身体的本能已先于意识做出反应。腰身一拧,长剑瞬间挺出,带起一道森然寒光,整个人已如离弦之箭,挟着刺骨的劲风,直扑声音来源。
剑尖所指,正是那懵懂无知的小小身影。
剑锋的寒气几乎已触到那女孩额前的碎发。谢令君模糊却锐利如鹰的视线,终于在此刻清晰地捕捉到了说话之人。
一个约莫十岁上下的渔家女,衣衫陈旧打满补丁,却洗得异常洁净,仿佛海风与盐水也未能侵蚀这份朴素的自尊。皮肤是海边儿女特有的、被阳光与海风长久亲吻后的浅褐色泽,透着一股健康的韧劲。
身形瘦小,骨架纤细,然而裸露在破旧短袖外的手臂和小腿,却隐隐显露出劳作赋予的、与其年龄不符的结实线条。
尤其那双此刻因极度惊骇而圆睁的大眼睛,盛满了纯粹得令人心惊的恐惧,如同受惊的小鹿,直愣愣地仰望着这骤然降临的死神,小小的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着,牙齿咯咯作响,却倔强地死死抿着嘴唇,竟是一声哭喊也发不出来。
这双眼睛,这双盛满惊惧却依旧清澈见底、不染尘埃的眼睛。谢令君心头猛地一刺,如同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过。手中长剑仿佛瞬间重逾千钧,剑尖剧烈地颤抖了三下,每一次颤动都牵扯着她紧绷的心弦,每一次都几乎要挣脱那汹涌杀意的束缚。
最终,那冰冷的锋刃,终究悬停在女孩细嫩的脖颈前寸许之地,终究未能再进一分。
她喉头滚动,挤出干涩的声音:“此乃何地?”
话一出口,她心中便掠过一丝自嘲的苦笑,对一个倭女说大华语,岂非对牛弹琴?
她眼神一厉,左手倏然抬起,指风凝聚,便要劈向女孩颈侧,将其击昏了事。
“姐姐别杀我!我说!我说!”那女孩却猛地抱住了自己的头,整个人缩成一团,脱口而出的竟是流利的大华语,带着浓重的倭人腔调,急切得几乎破音,“这里是相生村!相生村!”
谢令君的手刀硬生生顿在半空,眼中闪过一丝真正的错愕。她收回长剑,身影一晃,已如鬼魅般欺近,探手便如拎一只受惊的小猫,抓住女孩后颈的衣领,足尖一点沙地,身形几个起落,便已挟着她重新隐入方才藏身的树林之中。
随手将女孩往地上一放,谢令君居高临下,目光如电,紧紧锁住那张犹带惊惶的小脸,声音压得低沉:“你如何懂得大华语?”
女孩惊魂未定,小手紧紧攥着胸前破旧的衣襟,胸口剧烈起伏。但她天生似乎有种渔家儿女的韧劲,见这美得惊人却也冷得吓人的姐姐并未立时取她性命,反而问起话来,眼中的恐惧便褪去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小心翼翼的察言观色。
她咽了口唾沫,声音依旧发颤,却清晰了许多:“这……这里是渔村,三里外是海港码头呀。好多……好多从大华来的商船,停靠卸货、采买鱼获。那些大商人老爷,都喜欢雇会说大华话的人做活计,工钱好些。我爹……我爹活着的时候,就在码头上扛包,他跟着大华商人学的,也……也教了我。”
说到“爹活着的时候”,她稚嫩的声音里,很自然地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低落与黯然,快得像浪尖一闪而过的微光。
谢令君凝神细听,审视着女孩的神情。那小小的脸上,惊惧尚未完全褪去,但眼神却清澈坦荡,并无作伪闪躲之态。
她心中疑虑稍减,复又沉声问道:“可知明石城距此多远?”
女孩歪着头想了想,小手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呃……不算太远!翻过后面这座山,”她伸出沾着沙粒的小手指了指谢令君来时的方向,“再穿过一林子,走得快些,一天半总也到了。要是能先到姬路城,那里有车马行,雇个骡车或者牛车,能省下好多脚力,更快些!”
谢令君微微颔首,这路径与她心中模糊的方位大致吻合。她深深看了这瘦小却透着一股韧劲的女孩一眼,冷冽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今日遇见我之事……”
话音未落,那女孩已极其机灵地再次用双手紧紧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小小的身子绷得笔直,急急抢白道:“我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不记得!真的!姐姐你走吧!”
看着她那副掩耳盗铃、急于撇清的模样,谢令君紧绷的嘴角竟不由自主地向上弯起一个极淡、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她摇了摇头,眼中冰霜似有刹那消融,随即不再言语,转身便欲离去。
然而,刚迈出两步,一股无法抗拒的眩晕猛地袭来。眼前骤然一黑,仿佛整个世界瞬间沉入墨海。耳畔海浪的轰鸣声、林间的风声,都变得遥远而扭曲。
她心中只来得及闪过一个念头:“糟了!毒压不住了……”
这个念头一起,身体便已彻底失去控制,如同断线的木偶,直挺挺地向冰冷潮湿的沙滩栽倒下去,彻底陷入了无边的黑暗。
“啊呀!”小女孩吓得惊呼一声,小小的身体猛地向后弹开好几步,险些跌坐在地。她惊恐万状地盯着那骤然倒下的身影,心在腔子里“咚咚咚”擂鼓般狂跳,几乎要撞破胸膛跳出来。方才那冰冷剑锋贴着皮肤的感觉还在,那姐姐身上浓重的血腥气也仿佛还萦绕在鼻尖。跑!快跑!离这可怕的人远远的!这念头如同烧红的烙铁,驱使着她转身就朝家的方向没命地狂奔!小小的赤脚深一脚浅一脚地陷在沙滩里,每一步都扬起细碎的沙粒,狼狈不堪。
她一口气跑出老远,直到自家那破败歪斜、仿佛一阵海风就能吹倒的木板小渔屋模糊的轮廓映入眼帘,才敢停下脚步,扶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回头望去,那倒在灰白色沙滩上的青色身影,在渐渐明亮的晨光里,显得那么突兀,那么孤伶伶。
“她…她死了吗?”小女孩的心揪紧了。这姐姐刚才虽然凶,可……可毕竟没真的杀自己。她长得那样好看,像天宫里走下来的仙女,仙女也会死吗?
海风卷着咸腥的气息扑在脸上,小女孩呆呆地站着,小小的眉头拧成了疙瘩。
一个声音在脑子里拼命叫嚷:“别管她!她带着剑,流着血,肯定是惹了天大的麻烦!你救她,万一她醒了要杀你灭口怎么办?万一那些找她麻烦的坏人追到村里来怎么办?阿爹阿娘没了,你一个人活下来多不容易!”
可另一个小小的声音却固执地反驳:“可她倒在那里了呀!海潮要是涨上来,会把她卷走的,她刚才……刚才还对我笑了一下呢,虽然只有一点点,可真的很好看!” 她想起那姐姐倒下前看自己最后那一眼,冰壳子底下,好像裂开了一丝极细极淡的暖意。
小女孩烦躁地原地转了几个圈,小手无意识地揪着自己枯黄的发梢,嘴里念念有词:“哎呀呀,海神惠比寿,这可怎么办呀?我该不该管?她不是坏人吧?长得跟仙女似的,仙女总该不是坏人吧?可仙女怎么会流血、怎么会晕倒呢?
万一我救了她,她醒了觉得我看见了她的秘密,还是要杀我,那我不是亏死了?” 她越想越乱,小脸皱成一团,目光不由自主地又飘向那沙滩上的一点青色。
天光越来越亮,海鸟开始鸣叫,那身影在空旷的沙滩上,显得如此无助,如此脆弱。
终于,小女孩用力跺了跺脚,仿佛下定了天大的决心,对着空旷的大海,像是说给那昏迷的人听,又像是给自己壮胆鼓劲:“不管了!阿爹说过,见死不救,惠比寿夜里会来收走渔网的!再说了,你长得那么好看,比城里绸缎庄画上的美人还好看,肯定……肯定不是坏心肠的人!”
她像是说服了自己,眼神瞬间变得坚定起来,转身又朝着谢令君倒下的地方,噔噔噔地跑了回去。
跑到近前,她小心翼翼,像只试探着靠近受伤海鸟的小螃蟹。先是伸出脚尖,极轻极轻地碰了碰谢令君的胳膊,触手冰凉,毫无反应。
又凑近了些许,屏住呼吸听了听,只有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的气息。小女孩的心终于落回肚子里一点点,又莫名地揪得更紧了。
她不再犹豫,转身飞快地跑向不远处自家泊在浅滩上的小破船。那船上堆着昨夜修补好的、还带着浓重海腥气的旧渔网。
她咬着牙,使出吃奶的力气,将那张沉重、湿漉漉的渔网拖拽下来,一路在沙滩上拖出一道深深的痕迹。
她喘着粗气,将渔网在谢令君身边摊开。看着对方比自己高出许多的身量,小女孩的小脸又垮了下来。
她深吸一口气,学着记忆中阿爹扛包的样子,扎稳小小的马步,双手吃力地穿过谢令君的腋下,憋红了脸,用尽全身力气,一点一点地将这沉重的“仙女姐姐”往渔网上拖拽。
每一次发力,都累得她眼前发黑,细瘦的手臂不住颤抖。好不容易将人挪到了渔网上,小女孩已是大汗淋漓,后背的破衣衫都湿透了。
她顾不得擦汗,抓住渔网粗糙坚韧的边缘,将那网绳死死勒在自己瘦削的肩头,身体前倾,如同拉纤的纤夫,双脚深深陷入沙中,一步一步,用尽全身力气,拖拽着这沉重的负担,朝着远处那显得愈发破败孤零的小渔屋艰难挪去。
小女孩身后沙滩湿冷,留下一串深浅歪扭的足迹。前方红日磅礴,挣脱海平线,金红光芒泼洒蓝海。日光落在小小身影之上,为其单薄肩头与脚下拖痕,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