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七年十月十八日。
丁丑年,庚戌月,癸巳日。
癸不词讼理弱敌强,巳不远行财物伏藏。
宜订盟。
宗教传统文化研究基金年度投资者大会在金城胜利召开。
全国各地共有五十五家宫观寺院代表出席。
潘贵祥向全体投资方代表报告了基金过去一年的经营收益情况。
我发言汇报了基金对各地宫观寺院发展情况,并且在最后提出因为高天观内部原因,将会辞去现有职位,代表高天观退出基金管理层,但投入资金不会抽走。
本省305办主任许兆民代表公家出席开幕式,并发表讲话,对于基金的积极意义和过去一年来的工作发展情况给予了高度肯定,希望基金在新的年度里再接再厉,做好资助工作。
随后全体投资方推选了新一届的管理层。
不出意外的,从香港带回一亿港元投资的白云观接替高天观的,主持照神道人成为新一任的管理者。
照神道人旋即宣布不会改变现在基金的任何人事和投资方向,并且提议研究细化基金管理制度,限定管理层权限和任期,明确换届流程。
这些内容,当天研究不完,将在会议结束的最后一天拿出来。
接下来几天的公开内容主要是交流辨经,以及声讨当前国内那些冒充佛道招摇撞骗的伪大师高人。
第一天议程结束,法林寺的道正大师坐东,请各方代表到法林寺吃素斋。
接下来几天的伙食,也将全都由法林寺负责。
待吃完素斋,回到大河村的时候,已经接近晚上十点。
刚到村头,就见六指独自等在路口,看到我回来,便小跑着迎上来,低声道:“真人,我师傅传了信回来,说是今天牙加达海外正道大脉传承交流大会开幕,楼观道的素怀老元君做为最重量级嘉宾被特意请上台讲话,可素怀老元君却在上台之后,声色俱厉地对一清道进行了批驳,不仅揭了他们当年抗日时投靠鬼子犯下的罪行,还揭了他们这一脉修行没有正法的老底,直指一清道所谓正道大脉传承是欺世盗名,根本不配召集这种大会,也没资格指导别的宫观发展建设。这让一清道大为震怒,没让她把话讲完,就上去把她硬拽了下去。这之后,虽然大会开幕仪式继续进行,但味道已经变得不对,去参加的众人都兴致不高,尤其是从内地赶过去的那些宫观寺院的主持,都坐立不安,一清道再想请他们上台发言的时候,他们就都拒绝了。”
丛连柱有我在大河村的座机号码,也有我的手机号码,但为了安全起见,重要的事情都不直接联系,而是通过六指转达。
听完六指的报告,我便问:“知道素怀老元君被拽下台之后的情况吗?”
六指道:“师傅说她被软禁在会场附近一家酒店里,老地趟龙安排人试着进去查看情况,但却被酒店的人给发现了,没能跑掉,只能自杀守秘。老地趟龙说了,那家酒店的人有问题,暂时没办法渗进去弄清楚老元君的情况,但他已经安排人在周边严密监视,有什么变故会第一时间传给师傅。对了,师傅还说,谢尘华道长还不知道牙加达那边的变故。”
我说:“告诉她吧,迟早会知道,现在瞒着只会生怨。至于怎么选择,由她自己来,不用拦,不用劝。”
六指应了,也不多问,转身离开。
我回到高天观的小屋,思忖片刻,收拾齐整东西,取了挂在墙上的军刀和斩心剑,待到午夜时分,离开大河村,先去酒店打照神道人。
照神道人已经歇下了,但当我穿窗而入,虽然没什么动静,他却还是第一时间便警觉起身,看到是我,松了口气,问:“你又不用担心被雷劈,怎么总是不走门?”
我说:“类似的问题,照月道长问过,然后我走了次门,他就死了。”
照神道人嘴角微微扯动了一下,道:“这没什么承负联系。”
我说:“是啊,我走不走门,其实也没那么重要不是吗?”
照神道人问:“大晚上不告而来,有什么麻烦事?”
我说:“我要去趟牙加达,接下来的议程不参加了,来知会你一声。”
照神道人皱了下眉头,道:“一清道那个海外正道传承交流大会吗?邀请我也收到了。没什么大不了的,用不着管他们,他们再怎么交流,祖庭也都在内地这边,没有祖庭承认,什么正道大脉都是自封的,上不了台面。”
我说:“楼观道的素怀老元君去参加了,还在开幕大会上,当众怒骂一清道,揭了他们老底,看起来,她跟我们想的不一样。她是不是老糊涂了?”
照神道人道:“素怀老元君道行深厚,不可能老糊涂。大概是觉得不能任由一清道这些家伙在海外招摇撞骗,损坏我道名声吧。只是,她未免有些天真了,要是骂两句就能解决问题的……”
说到这里,他突然就是一呆,抬头看向我,满眼满脸地难以相信。
我点了点头,说:“大约是这样的,所以我一直想不明白。”
照神道人摊手道:“我也想不明白,犯不着啊。”
我说:“我要去亲自问问她。这边的事情拜托道长了。”
照神道人问:“许兆民要是问起来,我得怎么说?”
我说:“就算我让你不要说,你难道还会不说?”
照神道人道:“自然是要说的,不过拖延一二也没问题,全看你需不需要。”
“不用了,你照实说就行,我已经跟许兆民提前打过招呼。我离开金城这事,他会负责向京城方面报告,你只需要跟他说明就行,不用现跟别人讲。过后有人要问起你今天这事,许兆民自然会承担责任,不会连累你。”
我向照神道人抱拳行礼,起身依旧从窗户离开,找地方要了辆二手车,直趋深圳,越口岸进入香港,找了个公共电话打给郭锦程。
电话只响了一声,就被接了起来,显出电话主人的急迫,只是接电话的并不是郭锦程,而是个极为年轻的女人声音,自称是郭锦程的秘书。
她接起电话直截了当地问了声惠真人好,在得到我肯定的答复后,告诉我郭锦程去帝汶岛处理些生意方面的事情,大概得一个月左右,那边偏僻闭塞,没有电话,不方便同外界联系。怕我这边有事着急,所以给我留了个包裹,寄放在牙加达机场,我随时可以去取。
我听完,便问郭锦程是什么时候走的。
那秘书似乎早就料到我会问这个问题,很干脆的回答是今天早上从香港这边出发的。
得到这个回答,我便心下了解,挂断电话,再给小梅打过去,问她谢尘华还在不在。
小梅说谢尘华还在,只是有些焦躁,下午的时候曾一度想离开,但人都走到观门口了,却又转了回来,没再出去。
我便让小梅明天通知谢尘华和高尘静,就说我在金城这边还有事情要处理,最近几天都走不开,让两人可以先起程前往牙加达,到了之后联系老地趟龙黄惠理安排住处。
交代完这事,我转身便直奔机场,借了个身份,登上了最近一班飞往牙加达的飞机。
五个小时之后,我踏上了印尼的土地。
一清道的海外正道大脉传承交流大会在唐人街的斗姆宫举行。
这唐人街于牙加达的西北老城区,又称为班芝兰区,到了地头,沿街往里一走,就有种进了福建某个城市街区的感觉。
从行人面孔,到沿街招牌,看起来都不像是到了国外。
斗姆宫就在班芝兰大街的东侧,面积不大,但热闹非凡。
往门前的街边一站,就能看到穿着各色僧道袍服的男女老幼进进出出,言谈说的都是交流大会的事情。
我就在街边蹲了一整天,就靠旁听,便把斗姆宫内的情况听了个七七八八。
交流大会还在勉强进行,但已经没什么势头了。
无论是主办方一清道,还是来参加的各宫观寺院代表,都没什么热烈讨论的兴致,在开幕式之后举行的几场讲法辨经会,都没什么人参加,尤其是今天上午举行的一场,更是一个观众都没有,只剩下几个耍嘴皮子的僧道代表在台上你来我往地逗闷子。
素怀的当头一击,直接敲散了这场交流大会的筋骨。
东南亚各宫观寺院的代表看在一清道的面子上,还能勉强留下来参加些无关痛痒的小活动,可内地来的那些家却因此坐蜡,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但交流大会是肯定不能继续参加了,于是全都窝回酒店呆着,不再露面。
一清道却不甘心就此放弃,据说正在安排人不停劝说素怀老元君,让她放下偏见,重新出来参加大会,至于怎么劝说,外人就不得而知,只知道一清道对那些生出退意的代表说他们正在跟素怀老元君沟通解释误会,现在误会已经解释得差不多了,素怀老元君虽然没有拿定主意,但明显已经动摇,再劝一劝,就以出来给交流大会重新正名。
除此之外,一清道又大洒金钱,不仅好吃好喝供养,住宿费、交流费全包,还给每个代表发了两千美元零用,空隙之余,可以出去逛逛转转,全当旅游散心。而真正的旅游则在放在最后,一清道许诺任何人只要参加完交流大会,就可以获得一次去美国旅游的机会,费用全部由一清道承担。
多年来一直销声匿迹的一清道一朝重出江湖,就显示出令人咋舌的强劲财力,这只能说明这些年来一清道并不是真的就此安稳呆着,而是一直在做事,不然也赚不住这么多钱来。
虽然用钱和好处收买的手段几乎烂大街了,但招不在新,好使就行。
如此作为之下,一清道成功保证了所有参加的宫观院寺代表都没有退出大会。
但这种情况只是暂时的。
如果他们不能劝服素怀,出来收回之前讲的话,那现在的强行挽留就成了笑话。
一清道从此在东南亚再也不能以正道大脉来自居了。
在外面听得差不多了,我用小五的面孔混进斗姆宫内转了两圈。
反正现在这里外来人比较多,就看是生面孔,也没人敢轻易判断是不是参会代表。
这两圈转下来,对于里面的情况,尤其是一清道的情况摸了个七七八八,我便转出来,去寻了一清道在牙加达这边的分舵,混进去转了一天,以伪装成各色人等套话收集信息。
待把分舵摸清楚,又去各宫观寺院代表居住的酒店转了一圈,最后才来到据传说软禁素怀老元君的酒店。
这酒店的名字就是一清,从前台到服务员,都是正经的练家子,而且还有好几个能看出来怀有真术在身。
这酒店就是一清道开的,里面的人员大约都是一清道的门下,也怪不得黄惠智派人想渗透进来做不到,实在是在这些术士眼里,演技再好的黑帮分子,演起戏来也是漏洞百出。
我扮成游客的样子,进门想要订个房间,却被委婉告之酒店已经客满,不能再接待,前台还特别热情地给我指了附近一处酒店,说是干净卫生便宜,最重要的是夜里可以加水加褥子。
虽然到了晚上大部分房间都会开灯,显得好像住得挺满,可实际上,这酒店大多数房间都空着。
对此,我是沿着外墙爬了一圈之后确认的,同时我也找到了素怀所在的房间。
这是个位于顶层的套房。
自然跟五星级酒店的套房没法比,但也远比其他房间要精致得多。
素怀独自一人呆在卧室里,也没躺下睡觉,而是坐在床上打坐。
事实上,几次有限的接触中,无论什么时辰,有多晚,素怀都在打坐。
我猜测她的修行水平已经到了可以用打坐练气取代正常睡眠的地步。
这一步,至少也是修成了阴神。
阴神一成,耳聪目明,烛照如神。
所以,当我倒挂在窗台上一露头往里窥视,素怀就缓缓睁开眼睛,向我咧嘴一笑。
曾经满口结实整齐的大白牙居然全都不见了,只剩下光秃秃的牙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