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了笑,道:“老元君对我看得挺准。”
素怀道:“也不是很准。我原来以为你会确定我死透了,再进来带我的尸体走。可没想到,居然就冒着风险赶在我咽气之前来了。哎,我这看人的功夫,还是不如黄玄然,之前看你看得差了,说你没人味儿,这话就不准。这回一看,你啊不是没人味儿,只是铁石心肠,这可比没人味儿可怕多了。姓陆的小姑娘本事虽然大,但在这性子这一块上远不如你。”
她顿了顿,微微叹息,偏头往国内方向看了一眼,道:“黄玄然就是个铁石心肠的,认定目标,虽百死而不悔,绝不动摇!我原以为她不会找到能继承她衣钵的真正传人,可万万没想到,她居然找到了。她比我厉害啊。”
我说:“我不是黄元君的真正弟子,也不会继承她的衣钵。我当着她的面说过这话,绝不会像她一样,她也说不用学她。”
素怀笑道:“一辈人有一辈人的活法,快意恩仇也挺好的。”
我微微一怔。
这句话,黄玄然也曾说过。
甚至是一模一样。
我便问:“老元君这么深的道行,难道还没快意恩仇过?”
素怀道:“不当缩头乌龟,哪能活这么大的岁数?”
我说:“那为什么这次不继续当缩头乌龟了?只要不搭理这事,去参加投资大会,回去就可以继续享四年多的福,教出个能替你挣脸的徒弟,生前身后名一样都不会缺。”
素怀说:“你不像是喜欢刨根问底的人呐,是有什么想不明白的?”
我说:“先回答我的问题吧。”
素怀摸索着从怀里掏出个牛皮纸信封,慢吞吞地打开,小心翼翼地从里面掏出两张泛黄的旧纸,递给我。
我接过来,见这纸虽黄旧,但却保藏得极好,连一点折痕都没有。
纸还是竖列的,写着满篇豪迈的毛笔字。
“素怀道长尊鉴:
近日与敌周旋于药王谷,我部伤员蒙贵观施以援手。道长率众施药疗伤,藏护将士于危崖洞府,高义薄云,恩同再造。
贵观承老子遗风,持剑济世,今于山河破碎之际,丹心护国,道骨铮铮,实为玄门楷模。此等大德,我部官兵皆铭感五内,誓以驱除倭寇、光复中华相报!
临书仓促,未尽谢忱。待战云消散,必当亲赴贵观,酹道长相护之德。
第十八集团军一二九师三八五旅陈
民国二十九年十一月二十八日。”
素怀道:“那年,我带着一班弟子在太行山药王谷同药王庙的徐老道交流学经行医心得,正赶上八路跟鬼子打大仗,后来还上了课本,叫什么百团大战,有支队伍打药王庙过,有些伤兵实在走不了了,都是些年纪比你还小的娃娃,我看不下眼,就揽了活儿,把他们藏到后山山洞里照看,统共三十多人,除了伤最重的两个没挺下来,剩下的都养好送走。后来他们就来人送了这么封感谢信过来。因为这事儿是我张罗的,他们误会了,还以为我是药王庙的主持,就把信写给我了。这把我给感动的,就这么点事儿,也太拿我们当回事了。这一激动,再加上转圈打大仗,鬼子疯得厉害,一时也回不了终南山,就干脆带着几个徒弟跑了出去,打打杀杀我们是不行,可治病救人还算懂一点,就在战地医院帮忙。本来想着等这阵子仗打完了再回家。可那年快过年的时候,那附近来了个游方道士,说是要去药王谷拜会药王庙的徐老道,这一交谈啊,倒真是个道法精通的高功,我就特意留他住了一晚。哪知道这一留,就留出了祸事。送走这道士没多久,鬼子就摸了上来。”
说到这里,她沉默下来,很久很久,才道:“那一仗,只有我和怀真活了下来,其他的徒弟,战地医院的医生护士,村子里的老乡,全都死了。后来,我才知道,那个游方道士是一清道的人,一清道投了鬼子,门下弟子仗着出家的人身份,四处潜行,给鬼子打探情报,那个战地医院,他们已经找了很久了。”
我问:“那你后来找一清道报仇了吗?”
素怀咧嘴一笑,道:“没有。”
我问:“为什么不去报仇?”
素怀道:“那年月人命如草芥,死得人太多了,打仗啊,又不是过家家抢地盘,哪能专门跑去报仇?更何况,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啊,专门报仇多耽误功夫呐,我和怀真后来跟着大军一直跑到四五年,打到小鬼子投了降。对了,我还遇上过黄玄然,跟她唠了好阵子呢。她这人呐,什么都好,就是向道之心没我坚定,唠唠就劝我这么个老太太脱了道袍跟她一样去从军,我说那不行,等打完仗,天下太平了,我还要回去接着修道,我们这一脉的传承可不能断了。所以啊,鬼子投降之后,我就带着怀真回终南山去了。后来听说一清道跑去了台湾,又被人排挤得站不住脚,甚至被勒令闭观。我想啊,这就是天道好轮回,这事儿也就这么过去了。哪知道都这么多年过去了,这帮家伙居然又从阴沟里蹦出来了,又自称是正道大脉不说,还想在东南亚这边搞风头。他奶奶的,要是让这帮子狗娘养的汉奸在海外占了正道大脉的名头,那还有什么天理了?必须得干他们,绝了他们的念想!”
我说:“那也不用把自己的命搭上,来杀光他们就可以了。”
素怀道:“你看我会像杀人的样吗?虽然我们这一派,讲究的是道剑双修,可我从来没杀过人,也不会杀人。这么大年纪了,再现学,那也不赶趟了啊。再说了,他们跟你打对台,肯定背后有人支持,现在东南亚这边的环境也不好,真要不由分说把他们杀光了,背后那帮子肯定要借这个由子指责是你争不过他们就下黑手,非得把他们捧成什么海外孤忠正道代表不可。他们死不死绝我无所谓,但让他们占了这个正道的名,我咽不下这口气。你看,我来了,骂他们一通,揭穿他们的老底,然后再嘎巴死在他们这里,到时候有你这么个狠角色借机兴风作浪,他们就永生永世也别想再翻身做正道大脉了。嘿,我当了一辈子缩头乌龟,临了用自己这条命,换个念头通达,这辈子就算圆满啦,死也能合得上眼。”
我问:“值得吗?要是他们再找机会翻身呢?这年头,有钱能使鬼推磨,真要钱使到位,不知多少人要抢着替他们洗白过往。”
素怀道:“我又不是黄玄然,什么谋天下谋未来,一想就想三十年,嘿,心思那么重,还怎么修道了?我就求个自己爽快就行啦。至于以后,我都死透了,以后爱咋样咋样,反正我看不到了,想那么多呢。真要想这想那,就什么都不用做了。”
我点了点头,抱拳正色道:“晚辈请教个问题。”
素怀道:“怎么快意恩仇?我不懂啊,这得我跟你请教!”
我说:“好。”
素怀哈哈一笑,道:“问吧,问吧,虽然你这人铁石心肠人味淡,可这干脆利落的劲儿儿,确实招人喜欢,我给人讲了半辈子道,这最后一次讲给你听,绝对值了。”
我问:“老元君视生死如无物,谈笑以对,毫无畏惧,为什么?”
素怀道:“这不是要死了,看不开也得看得开嘛。哈哈哈,瞎扯的啊。应该是活得够久,看得生生死死太多,自然就看得开了。”
我抱拳看着她,不放下,不吭声。
素怀一挑眉头,道:“这个回答不满意啊。那重来好了。我先问你,你很怕死?”
我说:“很怕。”
素怀又问:“那你还整天搞事,在生死间游走,看着不像很怕的样子。”
我说:“我要死了,要办的事情很多,怕也要做。”
素怀问:“劫寿断命和生死搏杀,哪个更可怕一点?”
我说:“劫寿这事,我现在掌控不了,对我来说自然是更可怕一些。”
素怀问:“黄玄然怎么教你的?”
我说:“她说先琢磨着杀光了劫寿买寿的人再说。”
素怀拍着大腿大笑,道:“这确实是黄玄然能说得出来的话,那你杀光了吗?”
我说:“大概来不及杀光了。”
素怀问:“那她给你解释方死方生,生死齐一了吗?”
我说:“没讲。”
素怀道:“那就是她觉得你这问题没必要讲这个。不过啊,我没她那境界,想讲道理,只能从这经典上来讲。知道这句话出自哪里吗?你能解释吗?”
我说:“庄子里截的,大概是指生死如同昼夜交替,都是自然大化的一部分,不用执着于生,不用畏惧于死。我想不明白,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可能不执着于生,怎么可能不畏惧于死。可看老元君的样子,大概是达到这个境界了。”
素怀道:“你太瞧得起我了,我是看得开,不是不怕死,离真正的生死齐一境界差远啦。你要问我这个啊,就跟问你自己腿弯子一样。真要能看破生死,那就成道了。可道虽惟一,途却万千,每个人成道要走的路子都不一样。黄玄然不给你讲这些,就是不想用她的经验影响你寻道的方向。不过你现在的境界应该不比我差,我给你讲,你喜欢就多听两句,不喜欢就当耳旁风,影响不到你。”
我郑重地道:“请老元君指教。”
素怀道:“老话说得好,人活一口气。这一口气,聚在一起就是活的,散了就是死的,可散了不是就没了,而是融归天地大道了,既然如此,死也就不是真死,只不过是瞧不见活了。想瞧见,就得有自己的道。劫寿是外道术,劫不走人这一口气,最多不过就是依样画葫芦,把买寿人的那口气画成被劫寿的那口气的样子,把被劫寿的那一口气画成买寿的那口气的样子。这就是移花接木,劫蔽天机。你想破了这外道术,就得把自己那口气的样子给画回来,所以需要找到买寿的人。可我看你这样子,找买寿人这事没指望了,那想要把自己那口气的样子还回来,就得从天地大道里去找,哎,找不到自己原来那样的也不要紧,千奇百怪的样子多了,选个最适合你的,依样画葫芦画上一把,要是能画得入骨三分,那就是你的那口气的样子了。画不到那个程度也不要紧,先画个大齐概的样子,也能装模作样一阵子,勤画着点就能多装一阵子。”
我凝神思忖片刻,道:“受教了。”
素怀摆手道:“别急,还差最后一点没教完呢,教完那就真完了。哎,别忘了教我怎么快意恩仇啊。”
我说:“老元君,是早就算计好了吧。可我要真等你死了才来,你该怎么办?”
素怀笑道:“那还用我说什么吗?你要不做点什么,怎么能显出这事你占理,他一清道对不住我啊?”
我沉默片刻,说:“我去终南山的时候,冯楚然在半路拦我,问你会不会死,我能不能救你。我回答她不能,她问我为什么,我没有正面回答。等回去的时候,她要是再问,我该怎么回她?”
素怀道:“你又不在乎,爱怎么答怎么答,我都死了,还管你们那些事。”
我点了点头,道:“既然这样,我会先带老元君快意恩仇一把,再送你回归故里。”
素怀道:“这才对嘛,刚才那个问题真是多余。看好了啊,这一口气散了啊,人也就死了。”
她面露微笑,就要合眼。
我问:“不念两句悟道诗吗?我替你传回观里,也好让后辈弟子有个念性。”
素怀道:“悟个屁道诗,我一个自杀,死就死呗,整那些有的没的,给谁看呐,该死就痛快死得了,拖泥带水的惹人烦。看好了,我现在就死啦!”
说完,把眼一闭,口鼻同时喷气,这气息是如此粗重,以至于宛如龙吟虎啸,竟是震得整个房间都微微一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