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隔窗与素怀对视片刻,然后慢慢缩回头,沿着外墙爬回地面,离开酒店,走出班芝兰区,换了进入日本时用的样貌,离着远远的,以日本游客的身份,找了家五星酒店,订了个套房,然后出窗爬墙,下到地面,就附近,找了家廉价酒店,开了个房间。
这次住下来,没再挪动地方。
进了房间,也不开灯,便摸着黑坐到窗前。
虽然是廉价酒店,环境糟烂,但位置还不错,透窗看出去,便是牙加达灯红酒绿的繁华一面。
经济上多年连续的高速增长,造就了城市夜生活的丰富,随之而来的是霓虹闪亮的不夜之地。
连空气中都弥漫着纸醉金迷的味道。
虽然金融风暴已经摧垮了印尼经济,但从顶层传导至底层需要一定时间,当巨贾豪强们在国际游资的洗劫下陷入无法逃脱的困境,开始靠低价变卖资产勉强续命维持的时候,对街边小贩、摩的司机而言,眼下的焦灼,或许仅是股市绿得刺眼的屏幕,或是邻里间压低声音的抱怨。
这几天里,我能够清楚感受到当地人对华人的敌视。
虽然浅淡,但却无处不在。
便是刚刚前台订房间的时候,得知我是华人后,原本热情招呼的老板语调也立刻变得生硬起来。
暗流一直在。
一旦有合适的机会,就会化成滔天巨浪。
身在印尼多年的郭锦程对此应该很清楚,所以才会准备在巨浪掀起之后,借势谋取裂土分疆。
所以,这种环境氛围下,一清道为什么选择在牙加达大张旗鼓地搞这个海外正道大脉承交流大会,进一步刺激当地人的情绪?
不在乎?还是刻意而为?
这边开会,那边郭锦程却跑到兔子不拉屎的地方躲起来不露头,这既是不参与这次大会的表态,也是以这种行动方式在向我暗示地仙府的九元真人都没有来牙加达。
不仅如此。
经过这两天来的探查,郭锦程列在情报里的玄理会成员,也同样没有一个出现在斗姆宫。
但没有露面,不代表就不在。
这次一清道搞这个大会,固然是为了跟我抢夺对海外宫观传承正外道认证的话语权,另一方面很可能也有着做用这个大会做诱饵的目的,要是能把我从内地引到牙加达这边来,便可以趁机把我除掉。
对于地仙府或者玄理会来说,能在牙加达这边除掉我,可以一举三得。
第一得,杀掉我这个头号必杀目标,能够凝聚地仙府内部人心。
第二得,断绝我把控认定海外传承正外道的可能。
第三得,震慑东南亚各国的宫观,加强他们对于东南亚江湖是谁的天下这件事情的认识。
只要能除掉我,一清道不重要,这个交流大会也不重要。
他们押着素怀不放,用来钓鱼的味道实在太重了些。
按照我往日的行事习惯,这时候应该改头换面,先花一定时间把情况摸清楚,然后再决定怎么处理一清道和这个交流大会。
可这次,不能这样做。
我一直在窗口前坐到天光大亮,然后下楼来到酒店前台,迷了老板的神,控制着他往香港打了个国际长途。
联系人是文小敏。
她现在已经正式宣布退出江湖,正在跟十四号派来接收水货生意的其他字堆老顶交接生意,顺便安排那些愿意跟她一起洗脚上岸的老海狼。
这是个水磨功夫,保守估计至少得三个月才能全部弄完。
在完成全部交换之前,文小敏依旧牢牢控制着手上的水货生意和一众海狼。
电话打通之后,我也不绕转子,直接命令文小敏就近安排两条船到牙加达港口外的公海上做好接应准备。
打完这个电话,我再联系朱灿荣,请他明天带人到素怀所住酒店周边驾设狙击点。
最后联系的是黄惠理,让他在码头安排小船待命,并且指派cmp派来的突击队,埋伏在斗姆宫周边,做好战斗准备,再透过他通知谢尘华和高尘静明天一早在素怀所住酒店的对面等我,又让他安排人给我送些军火装备过来,就用劫的郭锦程那批货。
如此布置完,吩咐被迷的老板接收黄惠理派人送过来的军火后,我离开这家廉价酒店,寻空换了日本人的样貌身份,去到那五星级酒店套房睡觉休息。
一口气睡到太阳下山,我才起身,简单收拾后,先去酒店内部的法国餐厅吃了顿晚饭,然后才离开酒店,换上小五面孔,在街面上随便捉了个闲逛找生意的小地出溜,迷了神之后,打发去廉价酒店取黄惠理送过去的军火装备。
我在暗中尾随监视,看着那小地出溜顺利进入酒店,从前台拎了两个沉甸甸的旅行包出来,老板还特意送到门口,招呼小地出溜以后常来。
直到把东西拿到我指定的位置放下,都没有人跟踪小地出溜。
等小地出溜离开,我又观察片刻,确认没有问题,随便在街上拦了个路人迷了神,买两个新袋子,再去拿上那两个旅行袋套上,然后拎着重新回到那家廉价旅馆要了个房间,进入酒店后,先把两个袋子放到我之前订的房间里,然后才回自己的房间睡觉,他会一直睡到后天早上才会醒,醒过来之后,不记得这期间做过的任何事情。
我爬外墙进到房间,取了两个袋子,转往班芝兰街区,再次顺着外墙爬进素怀住的那个酒店,寻了几个紧要处安装炸弹,藏好枪支,只留了四把手枪和十余颗手雷在身边,就捡了个无人的房间睡了一觉,待到黎明时分,依旧顺窗爬出去,便在酒店街对面寻了个店面潜进去,换上道袍,整束衣发,将军刀挂在背上,左袖斩心右袖喷子,后腰别手枪,挎包里一应施法使术的物品尽都不装,只装了满满一兜子的手雷,还另在身上藏了几颗以备不测。
如此准备停当,便推门走了出去。
高尘静和谢尘华已经站在街边,凝望着对面的酒店。
当我走出店面的时候,两人立有感应,同时扭头看过来。
多日不见,谢尘华越发出尘飘逸,以前还需要做些动作,搞些背景,才能显出仙子气质,如今什么都不用做,只望那里一站,便好似个下了凡尘的女仙一般,街上往来行人无不回头驻足,便是酒店里的一清道门人也都隔着玻璃门对着她张望不休。
相比较而言,站在她旁边的高尘静,那真是一点也不起眼,平凡普通的仿佛路边石头,完全被谢尘华的光彩所遮掩,以至于根本没有人注意他。
我朝两人一抱拳,也不说话,甩袖子过街,来到酒店前,推门而入。
大厅里的服务生便迎上前来,客客气气地道:“这位道长,我们已经客满,没有空房了,您要找酒店住宿的话,可以去别家看看,这一条街上的酒店很多,条件也都相当不错,并不比这里差……”
我一抬手推在他的肩膀上。
这服务生立刻缩肩,退步,卸力,甚至还提掌准备反击。
然后,他便被我推倒,直挺挺摔在地上,发出忽通一声沉闷大响,再没了动静。
我自他身上跨过去,径直走向楼梯。
便有好些人呼啦啦自各处涌出来,或是服务生打扮,或是保安打扮,或是保洁打扮,还有两个穿西装的经理,拦在前路,意图阻挡我前进。
我冷笑了一声,环顾众人,道:“我是惠念恩,来见素怀道长,谁要拦我?”
听到惠念恩三个字时,众人脸色就已经变了,等一句话说完,就都自动自觉地避到两旁,给我让出一条通路来。
我昂然迈步,登梯上楼,一路直抵素怀所在的七层。
每一层都有人聚在楼梯间处,但却没有人敢上前拦阻。
当我来到七层的时候,走廊里站满了人。
这次,不再是打扮各色的酒店工作人员了,而是清一色道袍负剑的道士。
他们虎视眈眈地看着我,虽然沉默不语,但敌意呼之欲出。
我镇定自若地在他们的注视下穿过走廊,来到素怀所在房间。
房门紧闭。
门前无人。
我上前敲了敲门,便听素怀的声音响起,“门没拴,进来吧,还敲什么呐。这礼貌劲儿装得再漂亮,那也没人看不是。”
我推门走了进去。
素怀依旧盘坐在床上,身形比之前瘦小了足有一圈,看起来只剩下皮包了骨头,单薄得仿佛风一吹就能被吹走。
她看到我走进门,瞪大了眼睛,又往窗外看了看,咧嘴笑道:“这太阳也没打西边出来啊,惠真人你怎么从门走了?”
我说:“来送老元君最后一程,得隆重一些,不好走窗户。”
素怀哈哈大笑,道:“敢情你走门,就要是送人走啊。哎,你上次走门,送走的是谁?”
我说:“白云观的照月道长。”
素怀道:“那老特务啊,他是好死的吗?”
我说:“不是,是被人打成重伤,不治而亡。”
素怀更高兴了,道:“那不就是被人打死的?哎,那我比他强,临死没挨打。”
我说:“最终都是一个死,再强能有多大区别?”
素怀道:“那哪能呢?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啊。一样是死,死跟死的差别可大了去了。有人死得无声无息,死了就死了,回头就让人给忘了,可我这回一死,至少你惠真人得记我一辈子,这往少说了也得小一百年,什么人能死后让人记上小一百年的,那也算不错啦,毕竟能青史留名的太少。”
我摇头说:“这对我来说,没有什么意义。对你来说,也一样,其实你没必要来送死。”
素怀道:“这话我就不爱听了,哪能叫送死呢?得叫赴死!对你的意义嘛,就是这世上的人也不都是不可信的,至少我这个老太太算是个能信得过的。”
我说:“老元君,对生死这般看得开?”
素怀道:“这话说的,我都这么大年纪了,怕死就能不死了吗?既然怎么都要死,那我还怕它干嘛,不看得开也得看得开。”
我说:“你在京城的时候,曾说过要再活五年,把冯楚然交出来。”
素怀道:“哎呀,那对不住了,我食言啦。要换成别人,那我就打赖不认,反正我都要死了,别说食言,就算欠账也都不还啦。可惠真人你小心眼,要是让你记恨着,那麻烦就大了。这样吧,算我欠你的,回头让我那班徒子徒孙还,怀真这人修行没有悟性,但办事什么的没问题,就算她差点劲,那不还有一观的女道士嘛,凑一凑怎么也能顶一个我啦。我把楼观道抵给你吧。”
我问:“你怎么不提谢尘华和冯楚然?”
素怀道:“谢尘华那是你的人,我脸再大也不好意思拿你的人来给你抵债。楚然嘛,那是我的关门嫡传弟子,可不能卖给你,当初在京城说好的,她的钱不用你给。她在楼观道这大半年里,用的都是我自己攒下的钱,没用过一分你出的钱。”
我说:“你这个师傅太厚此薄彼了吧。”
素怀道:“这叫因材施教。楚然将来肯定比我强,可观里其他人将来肯定不如我,一群傻念经的,将来困在道观里怕要活不下去,抵给你,你多少还能给她们口饭吃,不至于让她们在这太平盛世还饥一顿饱一顿的天天愁吃什么。”
我说:“这你就不用操心了,我来之前已经让人把连同楼观道在内的十四家来这边参加交流大会的宫观寺院全都封了。你观里那些弟子,以后可以回家了,该嫁人嫁人,该种地种地吧。”
素怀道:“不就是封了嘛,回头再解封也就是了。又没有哪条法律规定说封了之后就再不能解了不是。我活着你封了,死了你要是还封,那不是白死了?”
我说:“老元君这是早就料到我会封你道观?”
素怀道:“小陆元君一出山就封了老君观显摆威风,到现在老君观那倒霉催的主持还在拘留所里蹲着呐。这帮子宫观寺院,不给你面子,不去参加投资大会,反倒跑来参加这个跟你较劲的交流大会,那还了得?对这种连站队都不懂的家伙,必须得重拳出击!不立刻封了,还留着过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