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丰八年八月十五,中秋。
济州大明湖正是一年中最清润的时候。
湖面铺着一层碎银似的波光,被偶尔掠过的风揉成粼粼细纹,岸边的芦苇长得齐腰深,芦花沾着晨露,白得像雪。
远处的超然楼隐在薄雾里,飞檐翘角若隐若现,偶尔传来几声晨钟,慢悠悠地荡过水面,落在湖心那艘小小的渔舟上。
徐子建坐在渔舟船头,一身半旧的青布短衫,裤脚挽到膝弯,露出结实的小腿。
他头戴斗笠,帽檐压得略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利落的下颌和一抹淡抿的唇。
手中的鱼竿是寻常竹制的,竿梢微微弯曲,钓线垂在水里,随着水波轻轻晃动,像一根看不见的丝线,系着这湖光山色的宁静。
“哗啦——”
水面泛起一圈涟漪,钓线猛地绷紧,竹竿弯成了一道好看的弧线。
徐子建手腕轻轻一扬,力道收放自如,既没有被水下的鱼挣脱,也没有急于拉扯。
他指尖摩挲着微凉的竹竿,感受着鱼线那头的挣扎,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像湖面偶尔破开的光。
“倒是条有性子的。”他低声自语,声音带着几分慵懒的沙哑,像是浸过湖水的温润。
指尖微微用力,手腕顺时针一转,借着水的浮力将鱼往水面带。
银白的鲤鱼在水面翻出个身,溅起细碎的水花,带着清冽的水汽扑面而来,沾湿了他的额发。
徐子建抬手,用手背随意擦了擦,另一只手早已抄起网兜,精准地将那条足有斤半重的鲤鱼兜住,手腕一翻,便扔进了身边的鱼篓里。
鱼篓里已经卧着三四条大小相近的鱼,鳞片在晨光下闪着亮,偶尔扑腾一下,溅起几滴清水。
徐子建重新给鱼钩挂上鱼饵,是刚挖的红虫,鲜活地扭动着。
他动作娴熟,指尖捏着红虫往钩尖一穿,力道刚好,既不会让红虫立刻死去,又能牢牢挂住。
做完这一切,他将鱼钩重新抛进水里,钓线在空中划出一道轻柔的弧线,“噗通”一声落入湖心,惊起几只水鸟,扑棱着翅膀掠过芦苇丛。
他靠在船舷上,目光落在远处的湖面上,看似散漫,实则眼底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
三年了,自元丰六年三月十五抵达济州,将家人安顿在城郊的徐家老宅后,他便在济水村公明书院旁修了这座草庐,又寻了这大明湖为伴,日日垂钓,闭门谢客。
世人皆以为前枢密使、燕王徐子建心灰意冷,看淡了朝堂纷争,甘愿做个渔樵耕读的隐士。
就连他济州岛的封地下属,起初还时时打探,后来见他果真不问世事,连旧日部下登门拜访都一概不见。
元丰帝便也渐渐放松了警惕,只当他是真的沉湎于湖光山色,再无重返朝堂之心。
可只有徐子建自己知道,这三年来,汴京的一举一动,朝堂的每一次风波,都通过心腹周森的密报,清晰地落在他的眼底。
他就像这湖心的渔翁,看似只盯着水面的鱼漂,实则早已将整片湖面的动静尽收眼底,哪怕是一丝细微的波澜,也逃不过他的察觉。
风渐渐大了些,吹得芦苇沙沙作响,斗笠的系带在他颈间轻轻晃动。
徐子建抬手将系带拉紧了些,刚要调整鱼漂的位置,忽然听到身后传来轻微的划船声,桨叶划水的声音沉稳而有节奏,不似游湖的闲客那般杂乱。
他没有回头,只是指尖轻轻搭在竹竿上,唇角的笑意淡了几分。
“王爷。”
一个低沉而恭敬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几分赶路后的喘息。
周森一身青色劲装,脸上沾着些许风尘,他将小船划到渔舟旁,动作轻柔地系好缆绳,然后躬身站在徐子建身后,不敢有丝毫懈怠。
周森是徐子建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跟随他多年,沉稳干练,最是可靠。
这三年来,便是他往返于济州城与济水村之间,为徐子建传递消息,从未出过差错。
徐子建缓缓转过身,摘下斗笠,露出一张清隽而略带沧桑的脸。
他眼角的细纹比三年前深了些,却更添了几分沉稳内敛的气度,眼神如同深潭,不起波澜,却能看透人心。
“何事这般匆忙?”他声音平静,听不出情绪,只是目光落在周森沾着尘土的衣袍上,又扫过他微微泛红的眼眶。
周森深吸一口气,从怀中掏出一封密封的密信,双手递了过去,语气急促却依旧保持着恭敬:“王爷,汴京急报!陛下……陛下中风了!”
“中风?”徐子建接过密信的手指微微一顿,目光沉了沉。
他没有立刻拆开,而是抬眼看向周森,“细说。”
“是。”周森躬身应道,语速极快却条理清晰,“事情要从元丰六年六月说起。”
那时王爷刚在济州安定下来,汴京便出了件事——小秦氏设计,想让顾廷烨大人的夫人盛明兰早产,意图让她难产而死。
只是没想到盛夫人福大命大,不仅顺利生下了一个儿子,取名欢哥,母子还都平安。
徐子建闻言,只是淡淡点头。
小秦氏的手段,他早有耳闻,不过是些后宅阴私伎俩,翻不起什么大浪。
顾廷烨手握兵权,又是个护内的性子,小秦氏没能得手,想必之后会收敛几分。
“小秦氏没能除掉盛夫人,又忌惮顾大人的势力,知道一时半会儿动不了他们,便选择了蛰伏,之后倒是没再找顾家的麻烦。”周森继续说道。
“同年八月,皇后娘娘高滔滔生下三皇子,陛下大喜,当即册封三皇子为宋王。”
皇后本就有高家与曹太后娘家撑腰,如今有了皇子,地位更是稳固,朝堂上支持皇后的势力也渐渐壮大起来。
“嗯。”徐子建指尖摩挲着密信的封口,眼底掠过一丝了然。
高滔滔出身将门,又有曹太后这层关系,本就根基深厚,如今诞下皇子,自然如虎添翼。
只是元丰帝的性子,最是多疑,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皇后势力太强,未必是好事。
果然,周森接下来的话印证了他的猜测:“皇后娘娘地位稳固,周怜儿与周胜雪两位娘娘便坐不住了。”
她们日日在陛下面前吹枕头风,说皇后有高家和太后娘娘护着,如今又有了宋王,日后必定会谋害她们的儿子。
尤其是楚王殿下,毕竟楚王是庶长子,也是陛下曾经属意的储君人选之一。
“陛下信了?”徐子建问道,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
“起初陛下还只是犹豫,但架不住两位娘娘日日挑拨。”周森叹了口气。
“陛下本就对皇后的强势心存不满,又担心高家势力过大,威胁到皇权,渐渐便真的开始猜忌皇后,生怕宋王日后会抢夺楚王的皇位。”
为了平衡朝中势力,陛下便暗中扶持康王府和禹王府,让康王支持楚王,禹王支持吴王,还在辅政大臣中刻意提拔两派的人,让他们互相制衡。
“那欧阳修、王安石他们呢?”徐子建忽然问道。
这些人都是朝中重臣,要么是忠臣良将,要么是有治国之才,若是他们在,朝堂局势未必会乱到这般地步。
提到这些老臣,周森的语气越发沉重:“欧阳大人、文彦博大人、富弼大人、王介甫大人,还有苏轼、苏辙两位大人,都因为不依附任何一派,或是曾劝谏过陛下不要过度扶持藩王,陆续被陛下贬出了汴京。”
有的发配边疆,有的外放州县,如今朝中早已不复往日景象。
后来,申时行、韩章、富弼三位相公见朝堂混乱,心灰意冷,便一起上书告老辞官,陛下也准了。
“三位相爷一走,朝堂彻底成了康王和禹王两派的天下,斗得愈发激烈。”周森接着说道。
官员们要么依附康王,要么投靠禹王,稍有不慎便会被牵连,轻则罢官,重则下狱,汴京城里人人自危。
徐子建沉默着,指尖微微用力,将密信的封口捏得有些变形。
他早料到元丰帝多疑会酿成祸端,却没想到他会糊涂到这种地步,为了制衡皇后,竟然自毁长城,贬谪忠臣,扶持藩王,让朝堂陷入如此混乱的境地。
“这一切,都为后来的事埋下了隐患。”周森的声音压得更低了。
“元丰八年中秋,是宋王三岁的生辰宴,宫里设宴庆祝。”
就在宴席上,康王派的人暗中散布谣言,说宋王殿下与陛下长得不像,并非陛下亲生,而是皇后与外人私通所生。
“哼!用这种下作手段的,恐怕只有贪玩那老不死了!”
徐子建眉头一蹙,语气里终于带了几分怒意。
这宋王是谁的儿子,他最清楚了。
当年和高滔滔一夕风流,终究酿成大错。
“可陛下于是起了疑心。”
周森苦着脸说道。
“陛下本就对皇后心存芥蒂,又被谣言蛊惑,当即勃然大怒,不顾宴席上百官在场,径直冲进坤宁宫,质问皇后。”
皇后娘娘性子刚烈,自然不肯受这等污蔑,与陛下大吵了一架。
皇后娘娘指责陛下听信谗言,猜忌发妻,陛下则逼着皇后说出所谓的‘奸夫’名字,两人越吵越凶,最后陛下盛怒之下,一口气没上来,当场气晕了过去。
“太医诊治后,说陛下是中风了,如今躺在龙床上,昏迷不醒,朝政暂时由曹太后和几位留守的大臣共同打理。”
周森的声音带着一丝焦灼。
“更糟糕的是,北疆的东辽人得知陛下中风,朝堂混乱,已经蠢蠢欲动,集结了兵力在边境,看样子是打算趁机南下入侵。”
如今汴京城里人心惶惶,朝中大臣争论不休,都在探讨该派何人北上坐镇,抵御东辽。
说到这里,周森从怀中掏出另一封更小的密信,递了过去:“这是刘公公托人辗转送来的密信。”
刘公公是陛下身边的老人,一直忠心耿耿,他说陛下昏迷前,曾清醒过片刻,当时还念叨着王爷的名字,有意让王爷北上幽州,坐镇北疆,抵御东辽。
只是陛下如今昏迷不醒,这道旨意还未正式下达,但刘公公私下传信,就是想让王爷早做准备。
徐子建接过那封小小的密信,入手微沉。
他没有拆开,只是将两封密信都放在船舷上,目光重新投向湖心。
湖面的风更大了,吹得他的衣袍猎猎作响,远处的芦苇荡弯下了腰,像是在为这即将到来的风暴而战栗。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周森都不敢出声打扰,只能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他的背影。
那背影在风中显得有些单薄,却又透着一股不容撼动的沉稳,仿佛无论多大的风浪,都无法将他击倒。
忽然,徐子建开口了,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几分看透世事的沧桑,又有几分隐而不发的豪情:
“世萧然百不愁,烟蓑雨笠一渔舟。
钓丝终日牵红蓼,好友同盟只白鸥。
投饵我非关得失,吞钩鱼却有恩仇。
回头多少中原事,老子掀须一笑休…”
诗句在湖面上回荡,随着风飘向远方,带着几分洒脱,几分无奈,又几分暗藏的锋芒。
念完诗,徐子建缓缓抬起手,将斗笠重新戴在头上,帽檐依旧压得很低,遮住了眼底的情绪。
他伸出手,握住船舷上的鱼竿,轻轻一用力,将钓线从水里收了回来。
鱼钩上空空如也,鱼饵早已被鱼儿吃尽,只留下光秃秃的钩尖,在晨光下闪着冷光。
他将鱼竿放在船上,转过身,看向周森,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容,那笑容里藏着复杂的情绪,有释然,有决绝,还有几分即将入局的锐利。
“周森,”他开口说道,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收拾东西吧。”
周森一愣,随即眼中闪过一丝狂喜:“王爷,您是说……”
徐子建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抬起头,望向汴京的方向。
那里,有他曾经为之奋斗的朝堂,有他牵挂的家国百姓,如今正陷入风雨飘摇之中。
他本想隐居湖畔,不问世事,可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北疆告急,山河危殆,他又怎能真的置身事外?
风卷着湖水的湿气扑面而来,带着一丝凉意,却也让人心神一清。
徐子建深吸一口气,感受着风穿过衣袍的触感,感受着这天地间的风云变幻。
他缓缓吐出四个字,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周森耳中,也像是在对这湖光山色,对这动荡的时局宣告:
“起风了。”
周森浑身一震,立刻明白了徐子建的意思。
他恭敬地躬身行礼,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是,王爷!属下这就去准备!”
说完,他转身就要划船返回岸边,却被徐子建叫住了。
“等等。”徐子建指了指船舷上的鱼篓,“把这些鱼带上,给老宅的夫人们送去。”
告诉她们,收拾好行囊,近日我们可能要动身了。
“是,属下明白。”
周森躬身应道,小心翼翼地提起鱼篓,里面的鲤鱼还在轻轻扑腾,带着鲜活的生命力。
周森划船离开后,渔舟又恢复了平静。
徐子建重新坐下,拿起鱼竿,却没有再抛向水里。
他只是握着那根微凉的竹竿,目光望着远处的湖面,望着那渐渐散去的薄雾,望着那隐在晨光中的超然楼。
他知道,这三年的隐居生活,从这一刻起,便要结束了。
汴京的风雨,北疆的狼烟,朝堂的纷争,都将再次向他袭来。
他就像这湖心的渔舟,看似随波逐流,实则早已做好了迎接风暴的准备。
风越来越大,湖面的波浪也渐渐汹涌起来,拍打着渔舟的船舷,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
徐子建的衣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帽檐下的眼神却愈发坚定。
他想起了元丰帝的多疑,想起了皇后的刚烈,想起了那些被贬谪的忠臣,想起了北疆蠢蠢欲动的东辽人。
太多的人和事,太多的责任与牵挂,让他无法真正放下。
“中原事,终究是放不下啊。”他低声自语,指尖轻轻摩挲着竹竿,眼底闪过一丝决绝。
幽州,北疆,汴京,朝堂,战场。
他的路,从来都不在这大明湖的渔舟上,而在那风雨飘摇的山河之间。
起风了,风云变幻,正是入局之时。
徐子建抬起头,望向天空,云层渐渐聚拢,遮住了原本明媚的阳光,仿佛预示着一场更大的风暴即将来临。
他握紧了手中的鱼竿,仿佛握住了那即将到来的风雨飘摇,握住了这山河社稷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