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丰八年秋,汴京城的风都带着几分肃杀。
宫城朱墙高耸,往日里熙攘的御街如今行人寥寥。
偶有车马驶过,马蹄踏在青石板上的声响格外清晰,却快得像是在逃离什么。
沿街的酒肆茶坊里,原本热闹的谈笑声弱了大半。
食客们交头接耳时,眼角总要瞟向宫城的方向,声音压得极低,生怕被人听了去。
宫墙之内,更是死气沉沉。
太医们的药箱进进出出,宫人的脚步轻得像猫,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元丰帝中风病倒已有半月,卧在福宁殿内无法起床,只靠汤药吊着性命。
这消息像一块巨石砸进平静的湖面,让整个汴京的局势瞬间乱成了一锅粥。
各方势力都动了起来。
明面上是官员们轮番入宫问安,暗地里却是信使穿梭不停。
拉拢与提防的戏码在各个府邸间悄然上演。
威武郡公顾廷烨府前,车马比往日多了数倍。
既有禹王府的亲信,也有不少试图攀附的官员。
可顾廷烨却闭门谢客,只偶尔遣人回复“郡公忙于军务,无暇见客”。
谁都知道,他与禹王府相交多年,早已是绑在一条船上的人。
而此刻的康王府,却是另一番景象。
王府深处的密室里,烛火摇曳,映得墙壁上的猛虎图忽明忽暗。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却压不住两人之间凝重的气息。
老康王赵元俨身着藏青色锦袍,须发皆白,却精神矍铄。
他指尖捻着一枚玉扳指,缓缓摩挲着,目光锐利如鹰,落在对面端坐的儿子身上。
康王世子赵钧正值壮年,面容与老康王有七分相似,只是眉宇间多了几分急躁。
他坐立不安,双手按在膝上,指节微微泛白。
沉声道:“父王,官家卧床半月,宫中已有流言,说皇后娘娘欲扶持宋王监国。”
“高家和曹家近日动作频频,不少禁军将领都被他们请去赴宴,再这么下去,咱们怕是要被动了!”
老康王抬了抬眼,慢悠悠地端起桌上的茶盏,抿了一口温茶。
茶水入喉,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急什么?越是乱局,越要沉得住气。”
他放下茶盏,茶盖与杯身碰撞,发出“叮”的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密室里格外清晰。
“官家虽然卧床,但太子之位未定,谁也不敢贸然行事。”
“皇后高滔滔想扶宋王上位,可她忘了,官家当年娶她,本就是迫于太后懿旨,心中素来不喜。”
“如今高家、曹家势大,外戚党羽遍布朝野,最先坐不住的,从来不是咱们。”
赵钧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眼中闪过一丝明悟:“父王的意思是,官家即便卧床,也会留下后手制衡高家?”
“不错。”老康王微微颔首,伸手摸了摸颌下的白须,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国少而主宁,官家当了这么多年皇帝,最忌惮的就是外戚专权。”
“他卧病在床,定然怕皇后趁机揽权,高家、曹家势力膨胀。”
“所以不管是清醒还是昏迷,身边的人都会按照他的心意行事,削弱高、曹两家的势力。”
“咱们只需静观其变,坐收渔翁之利便可。”
赵钧松了口气,可随即又皱起眉头:“可顾廷烨那边怎么办?”
“他手握禁军兵权,又是禹王府的人,与咱们素来不对付。”
“如今他紧闭府门,显然是在暗中蓄力。”
“若是等他与禹王府联手,再加上高、曹两家的牵制,咱们的胜算可就小了。”
提到顾廷烨,老康王的眼神冷了几分,指尖的玉扳指摩挲得更快了:“顾廷烨确实是个心腹大患。”
“他少年成名,在禁军中威望甚高,又与禹王交好。”
“若是让他一直手握兵权,迟早会坏了咱们的大事。”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不过,想要除掉他,也并非难事。”
“听闻顾家那位秦太夫人,与顾廷烨素来不和?”
“您说的是小秦氏?”赵钧点头。
“确有此事。”
“小秦氏是东昌侯府出身,在汴京贵妇圈里颇有势力。”
“她一直想让自己的儿子顾廷炜承袭顾家爵位,可顾廷烨作为嫡长子,又是郡公,爵位自然轮不到顾廷炜。”
“这些年,小秦氏明里暗里给顾廷烨使了不少绊子。”
“这就好办了。”老康王眼中闪过一丝算计。
“你派人悄悄联络小秦氏,告诉她,只要她帮咱们除掉顾廷烨。”
“日后楚王登基,我便保举顾廷炜承袭顾家爵位,让她如愿以偿。”
“东昌侯府虽然势衰,但如今也想找个靠山,小秦氏为了儿子,定然会答应。”
赵钧心中一喜,连忙应道:“儿臣这就去安排!”
“只是父王,咱们为何不先对付高、曹两家?”
“毕竟有他们支持的宋王,才是实力最强的对手。”
“傻小子。”老康王敲了敲案几。
“高、曹两家树大根深,又有太后撑腰,咱们贸然出手,只会引火烧身。”
“不如借官家的手削弱他们,等他们元气大伤,再动手不迟。”
“而顾廷烨不同,他树敌不少,又与禹王府绑定过深。”
“咱们借小秦氏之手除掉他,既不会暴露自己,又能断了禹王府的臂膀,岂不是一举两得?”
赵钧恍然大悟,连连点头:“父王英明!儿臣这就去联络小秦氏,定不让她坏了咱们的大事。”
“慢着。”老康王叫住他。
“还有一件事。”
“宫中眼线传来消息,官家卧床前,曾有意起复在济州养病的燕王徐子建,让他去北疆主持防御东辽人的战事。”
赵钧脸色一变:“徐子建?”
“他可是大周唯一的异姓王,当年在军中威望极高。”
“若是让他起复掌权,岂不是又多了一个变数?”
“咱们要不要想办法阻止?”
老康王却是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徐子建在济州养病数年,每日闭门不出,只知泛舟垂钓。”
“听说身体早已垮了,怕是活不了多久了,不足为虑。”
他话锋一转,眼神变得深邃:“不过,小心驶得万年船。”
“咱们不能让他有机会起复,毕竟多一个变数,就多一分风险。”
“最好的办法,是将曹家的曹盖调出汴京。”
“曹盖?”赵钧有些疑惑。
“他可是曹家的猛将,号称‘汴京猛虎’。”
“让他去北疆,岂不是给了他立功的机会?”
“非也。”老康王冷笑一声。
“北疆战事吃紧,东辽人骁勇善战,曹盖虽勇,却缺乏谋略。”
“让他去北疆,胜了是大功,可若是败了,便是死罪。”
“即便胜了,他远在北疆,手里的兵权也离了汴京,曹家在京中的势力自然会削弱。”
“更何况,让他去北疆,正好顶替了徐子建的位置,官家那边也说的过去,岂不是一举多得?”
赵钧彻底服了,躬身道:“父王深谋远虑,儿臣自愧不如。”
“儿臣这就去安排,一方面联络小秦氏,另一方面,让人在朝堂上吹风,举荐曹盖北上。”
老康王满意地点了点头,挥了挥手:“去吧,切记行事隐秘,不可打草惊蛇。”
“如今汴京局势微妙,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赵钧应了声“是”,转身轻轻推开密室的门,消失在黑暗的走廊里。
密室里,老康王独自坐在案前,烛火映着他的脸,一半明,一半暗。
他望着墙上的猛虎图,眼中闪过一丝野心。
手指轻轻敲击着案几,像是在算计着什么,又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没过多久,康王府的一名亲信便悄悄出了府,绕了几条街,来到了顾家府邸后门。
他递上一封密信,几经辗转,终于送到了小秦氏手中。
小秦氏此刻正坐在自己的院子里,看着丫鬟们修剪花枝,脸上却没什么表情。
她穿着一身绛红色绣牡丹的锦袍,头上插着赤金点翠步摇。
虽已年过四十,却保养得极好,皮肤白皙,眉眼间带着几分精明与刻薄。
这些年,她处处与顾廷烨作对,可顾廷烨凭借着自己的能力和禹王府的支持,地位越来越稳固。
她的儿子顾廷炜却始终碌碌无为,这让她心中憋了一口怨气,无处发泄。
当看到密信上的内容时,小秦氏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手中的帕子都攥紧了,指节泛白。
她反复看了几遍,确认自己没有看错,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容,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顾廷烨啊顾廷烨,你风光了这么多年,也该轮到我儿了。”她低声呢喃着。
转头对身边的心腹向妈妈道:“去备车,就说我要去王家拜访王老夫人。”
向妈妈有些疑惑:“夫人,王老夫人自从三年前那件事后,便闭门不出,专心礼佛。”
“您这个时候去拜访,怕是……”
“休要多言。”小秦氏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
“我自有要事。”
“你只管去备车,记住,行事低调,不要声张。”
向妈妈不敢多问,连忙应声退了下去。
小秦氏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顾廷烨院子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阴鸷。
康王府的许诺,正是她梦寐以求的。
为了让儿子承袭爵位,她什么都做得出来。
而王家,便是她计划中的重要一环。
王家府邸深处的佛堂,香烟袅袅。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香火味和檀香,让人不由得静下心来。
佛堂不大,正中央供奉着一尊鎏金观音像。
观音像前摆放着香炉和供品,烛光摇曳,映得观音像的面容愈发慈祥。
王老夫人身着一身素色衣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用一根简单的木簪固定着。
她坐在蒲团上,双手捧着一串佛珠,缓缓拨动着,眼神平静无波,仿佛早已看透了世间的纷纷扰扰。
只是偶尔,她的指尖会微微停顿,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伤痛。
三年前,为了救女儿王若宇,她放下身段,亲自去盛家求情,却被盛明兰几句话怼得哑口无言,丢尽了颜面。
自那以后,王若宇被关进慎戒司,不久后又收到了康家的休书,彻底疯癫。
她无数次去慎戒司探望,看着女儿衣衫褴褛、神志不清的样子,心如刀绞,却无能为力。
久而久之,她便闭门不出,修建了这座佛堂,每日礼佛诵经。
既是为女儿祈福,也是为了逃避外界的流言蜚语。
“老夫人,顾家秦太夫人前来拜访,说有要事求见。”
门外传来婆子的声音,打破了佛堂的宁静。
王老夫人拨动佛珠的手停了下来,眉头微微皱起:“秦太夫人?她来做什么?”
她与小秦氏素来没什么交情,如今自己闭门不出,小秦氏却突然来访,定然没什么好事。
“她说……她有办法救二姑娘。”丫鬟犹豫着说道。
王老夫人的身体猛地一僵,眼中瞬间闪过一丝精光,随即又黯淡下去。
她沉默了片刻,缓缓道:“让她进来吧。”
很快,小秦氏便跟着丫鬟走了进来。
她脸上带着得体的笑容,进门后先是对着观音像行了一礼。
然后才转向王老夫人,微微躬身:“王老太太安好,许久不见,您的精神还是这么好。”
王老夫人没有起身,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秦太夫人客气了。”
“我这佛堂简陋,怕是怠慢了您。”
“不知您今日前来,有何要事?”
她语气平淡,却带着一丝疏离,显然不想与小秦氏过多纠缠。
小秦氏也不在意,在王老夫人对面的蒲团上坐下。
目光在佛堂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王老夫人手中的佛珠上,笑道:“老太太一心礼佛,想必是为二姑娘祈福吧?”
“说起来,我也有许久没见过二姑娘了,不知她近来可好?”
提到女儿,王老夫人的眼神暗了暗,指尖紧紧攥住佛珠,声音带着一丝沙哑:“托秦太夫人的福,她还活着。”
小秦氏脸上的笑容淡了些,语气也变得郑重起来:“老太太,您何必自欺欺人?”
“慎戒司是什么地方,您我都清楚。”
“二姑娘在里面受了多少苦,您比谁都明白。”
“难道您就甘心让她一辈子待在那里,疯疯癫癫地度过余生?”
王老夫人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没有说话。
只是默默拨动着佛珠,佛珠碰撞的声音在寂静的佛堂里格外清晰,带着一丝压抑的悲伤。
小秦氏见状,知道自己的话戳中了王老夫人的痛处,继续说道:“老太太,您是个疼爱女儿的人。”
“当年为了二姑娘,您不惜放下身段去盛家求情,这份母爱,谁不敬佩?”
“可盛家是什么态度?他们根本不把王家放在眼里,更不顾及二姑娘的死活。”
“而康家,更是薄情寡义,直接一纸休书,将二姑娘推入了深渊。”
“够了!”王老夫人猛地打断她,眼中闪过一丝怒意。
“秦太夫人今日前来,到底想说什么?”
“若是来看我笑话的,还请您回去!”
“老太太息怒。”小秦氏连忙说道。
“我今日前来,并非是来看您笑话,而是真心想帮您。”
“我知道您心疼二姑娘,也知道您想救她出来。”
“而我,恰好有这个能力。”
王老夫人抬起头,目光紧紧盯着小秦氏:“你有什么办法?”
“慎戒司是皇家设立的地方,没有陛下的旨意,谁也救不出她。”
“陛下如今卧病在床,局势动荡,正是救人的好时机。”小秦氏压低声音,眼中闪过一丝算计。
“如今汴京局势不明,三位皇子各有支持者。”
“宋王有高、曹两家撑腰,吴王背后是禹王府,而楚王,有康王府支持。”
“若是日后楚王登基,康王府便是摄政王府,想要救一个小小的王若宇,还不是易如反掌?”
王老夫人心中一动,随即又警惕起来:“你是想让王家支持楚王?”
“老太太果然聪慧。”小秦氏笑了笑。
“如今的局势,王家若是继续中立,迟早会被边缘化。”
“高、曹两家支持宋王,他们不会为了拉拢王家而得罪盛家。”
“禹王府支持吴王,顾廷烨与盛明兰夫妻情深,盛明兰素来怨恨二姑娘,自然不会让顾廷烨为二姑娘求情。”
“唯有康王府,唯有楚王,能帮您救出二姑娘。”
王老夫人沉默了。
她知道小秦氏说的是实话。
这些年,王家的势力大不如前,若是不找个靠山,迟早会逐渐没落。
可夺嫡之事,凶险万分,一步踏错,便是满门抄斩,她不得不谨慎。
“夺嫡之事,凶险万分,王家还是不掺和为好。”犹豫了许久,王老夫人还是摇了摇头,拒绝道。
“多谢秦太夫人的好意,此事,我不能答应。”
小秦氏脸上的笑容僵住了,随即又恢复了平静,只是眼神变得锐利起来:“老太太,您怕了吗?”
她站起身,走到王老夫人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你们王家可是配享太庙的功臣之家,当年何等风光?”
“如今,连身陷囹圄的女儿都不敢救,难道王家的骨气,都被岁月磨平了吗?”
“您怕燕王府,怕顾廷烨,可您有没有想过,二姑娘在慎戒司多待一天,就要多受一天的苦!”
“我没有怕!”王老夫人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怒意和伤痛。
“我只是不想让王家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若宇是我的女儿,我比谁都想救她,可我不能拿整个王家的安危去赌!”
“赌?”小秦氏冷笑一声。
“老太太,这不是赌,这是唯一的机会!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如今康王府已经拉拢了不少势力,楚王又是庶长子,深得官家喜爱,当年官家就有意立他为太子。”
“只要咱们联手,胜算极大。”
“一旦楚王登基,王家便是从龙之臣,不仅二姑娘能得救,王家还能恢复往日的荣光。”
“您难道不想让二姑娘重见天日,不想让王家东山再起吗?”
小秦氏的话,像一把锤子,狠狠砸在王老夫人的心上。
她脑海中浮现出女儿在慎戒司里疯疯癫癫的样子。
想起了女儿曾经的娇俏可爱,想起了自己当年的无能为力。
一股强烈的愧疚和愤怒涌上心头。
她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带来一阵刺痛,却让她瞬间清醒过来。
“好。”王老夫人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我答应你,王家支持楚王。”
“但我有一个条件,一旦楚王登基,你们必须立刻救出若宇,还她清白。”
小秦氏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连忙说道:“老太太放心,只要咱们事成,康王府定然不会食言。”
“二姑娘很快就能重见天日,王家也能恢复往日的荣光。”
王老夫人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只是重新捧起佛珠,缓缓拨动着。
只是这一次,她的眼神不再平静,而是多了一丝坚定和决绝。
佛堂里的香烟依旧袅袅,可空气中的氛围,却悄然发生了变化。
汴京的局势,因为这一次秘密的会面,又多了几分变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