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来侯府的是宫里的内侍,绍临深脚步未停,只喉间“嗯”了一声。
玄色锦袍扫过回廊青砖,带起一缕极淡的沉水香气,他早已猜到这一出。
顾驰霜骤然卸甲辞官,还以“重病缠身”为由递了奏折。
按往日朝堂规矩,宫里早该派御医登门诊治、核查病情真假,可朝廷那边偏生静得反常,竟三日内就准了奏。
这背后若没有皇帝点头,谁能压下大将卸甲辞官的大事,让朝中这般痛快应允?
不出所料,他这边才刚让秦嬷嬷带着乔装成远房侄女的“顾驰霜”出了西直门,后脚宫里的人就踩着眼线追来了。
绍临深心底嗤笑一声,唇角却连分毫弧度都未变,依旧顶着谢惊澜那副温润如玉的模样。
须臾,主仆二人已到前院正厅。
厅中紫檀木椅上坐着个白面无须的胖子,一身月白锦袍浆洗得平整,脸上总挂着三分笑意,瞧着和善得像个绸缎庄的掌柜。
若非说话尖细,又有腰间暗纹龙形腰牌为证,任谁也认不出这是御前红人李公公,显然是得了上头嘱咐,特意换常服藏了身份。
绍临深上前两步,拱手作揖:“不知李公公驾临,有失远迎。”
李公公连忙起身回礼,半点没有倨傲,毕竟眼前这位昌平侯虽袭爵不久,却是能够牵制那位顾大将军的“能人”,他自不会因为礼数坏了陛下的大事。
他侧身让过礼数,笑着掀开袍角落座,道:
“侯爷客气。咱家此番来,是奉陛下口谕,听闻顾大小姐重病缠身,这便要去江南静养,陛下特意让咱家送些药材来。”
说罢,他从袖中摸出个象牙雕的长盒,盒盖一启,一股浓重的腥气扑面而来,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十二颗黑褐色丹药,表面泛着诡异的油光。
“这是羽士新炼的仙丹,用了无数天材地宝,炼了七七四十九天才成。
陛下念着顾小姐平定北狄的战功,又怜她重病缠身,特意赏的。”
话音落,门外四名黑衣随从扛着朱漆木箱进来,开箱一看,皆是上等的绫罗绸缎、金银玉器,堆得几乎没过人腰。
李公公又补了句:
“陛下还说,昌平侯府累世忠良,如今顾小姐重病缠身需静养,侯府之事还要劳烦侯爷多担待。”
绍临深立刻敛去所有情绪,对着皇宫方向拱手躬身:
“臣谢陛下隆恩!臣定当尽心照拂重病的舍妹。”
这语气里透着十足的恭敬,唯有垂落的眼睫下,眼底已藏了丝轻浅的讥讽。
他前脚送走顾驰霜,后脚赏赐就跟着到,哪里是赏药材,分明是皇帝在炫耀对侯府的掌控力,警告他别想借着顾驰霜的旧部生事。
连“顾将军”都改称“顾小姐”,不就是提点他,如今顾驰霜“重病辞官”没了兵权,他这个昌平侯也该更安分守己么?
更遑论,陛下明知顾驰霜重病,不派御医诊治,反倒送这来历不明的丹药。
瞧这丹药色泽暗沉、腥味冲鼻,怕是里头掺了损体的药材,真让重病的人吃了,怕是离死不远了。
可绍临深面上丝毫不显,双手接过象牙盒,转身递给身后的管家:
“速速带着这些赏赐追上小姐的马车,交代秦嬷嬷,务必盯着重病的小姐每日按时服药,不可有误。”
管家见状不敢多问,连忙躬身接过盒子,带着两名仆役匆匆出府。
李公公坐在椅上看着这一幕,眼底的笑意深了些,却没起身告辞的意思。
绍临深故作疑惑:“公公可还有要事?”
李公公这才抚了抚袖口,郑重道:
“陛下还有一桩恩典。念及昌平侯府世代战功,如今顾小姐重病缠身需静养,陛下想着赐侯爷一桩好姻缘,也算替顾小姐冲喜,沾沾喜气能助她病情好转。”
绍临深垂在身侧的手指微顿。
赐婚?
他抬眸时,眼底已添了几分恰到好处的惊讶:“不知陛下属意哪家姑娘?”
“兵部左侍郎的嫡次女,左心瑶。”李公公报出名字时,特意观察着绍临深的神色。
左心瑶?
绍临深垂眸看着靴尖上的云纹暗绣,脑中回忆起剧情。
这位左二小姐,前世可不就是谢惊澜的那位未婚妻么,也是这人在顾驰霜回京后,处处刁难她。
原来,谢惊澜和这左心瑶,早在这时候就搭上了线,连皇帝都成了他们的“月老”。
李公公见他半晌不语,还当他是喜得发懵,轻轻咳嗽一声:“侯爷?”
绍临深这才抬眸,脸上先是浮现几分赧然,随即眉头一蹙,语气带着几分为难:
“左姑娘秀外慧中,京中男儿谁不倾慕,本侯自不例外。只是……”
话顿了顿,他垂眸拱手,语气愈发恳切道:
“恕臣斗胆,这门赐婚,臣怕是不能应下。”
李公公脸上的笑意瞬间淡了,端着茶盏的手指微微收紧,语气沉了几分:
“侯爷这是何意?陛下的恩典,也敢推辞?”
绍临深忙抬眸,神色添了几分急色:
“公公误会!臣并非推辞恩典,实在是舍妹此刻重病缠身,才刚离京往江南静养。
她自小最依赖我这个兄长,若知晓我骤然成婚,定然忧心过度,不顾一切赶回京城。
这既臣所愿,更辜负了陛下专赐丹药的一片体恤心意啊!”
李公公脸色稍霁,却仍抿着唇没接话。
绍临深见状,又故意搓了搓手指,露出几分贪财的模样,不好意思地笑道:
“不如陛下将这赐婚暂且缓一缓,先给臣留着?等舍妹在江南‘病情’稍缓些,再议婚事也不迟。
至于恩典……臣性子实在,倒更偏爱些黄白之物。”
话音落地,李公公眼底最后一丝疑虑也散了,唇角悄悄勾起:
这昌平侯贪图些实在好处,倒比那些故作清高的世家子弟省心好拿捏。
他当即脸上堆起笑,语气愈发亲和:
“侯爷心思周全,句句为重病的顾小姐打算,陛下知晓了必是欣慰!
咱家这就回去照实禀明,也替侯爷把话带到。”
说罢,他便利落起身拱手:“那咱家便先回宫复命,侯爷留步。”
绍临深亲自将人送到门口,看着李公公带着随从悄无声息地离开,脸上的温和瞬间褪去,只剩一片冷寂。
待府外的马蹄声彻底消失,绍临深挥退厅内所有仆役,转身走入屏风后。
他指尖掐诀,识海中的盘古幡骤然飞出,化作一道流光,落地便成了谢惊澜的模样。
“幡哥,你且在侯府待着,先替了那人的位置,遇事我再唤你。”
绍临深话音落,从怀中摸出一张隐身符贴在衣襟上,身影瞬间变得透明。
他大摇大摆地从正门走出侯府,街上的行人、守门的侍卫竟无一人察觉。
穿过三条长街,便到了城南的绍府。
刚跨进院门,亲随林砚就迎了上来,压低声音道:
“主子,刚有个少年上门,自称是您的远房侄子,身上带着一样信物,说是来投靠您的。
属下便让他暂且在客房歇脚,您可要现在传他进来一叙?”
绍临深眼底掠过冷光,看来是那女人到了。
“不必带她过来。”
绍临深沉声道:
“让林忠带着他从后门出府,送她去城外的柳溪村,找个干净的院子安顿下来。
传我的话,就说我已明了她的来意,让她且先在村里安心静养,等我处理完京中之事、离京时,再与她相见。”
林砚躬身应下:“是,属下这就去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