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铅块,张猛那声嘶吼像从生锈的铁管里炸出来的惊雷,撞在雕花的石膏吊顶上,碎成无数尖利的回响,在昂贵的波斯地毯上滚了几圈,又弹回他扭曲的脸上。他扶着黑檀木办公桌的指节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白,指腹因过度用力嵌进木纹里,留下几道弯月形的白痕——这张价值六位数的桌子,此刻成了他唯一的浮木,而脚下的世界早已裂开深不见底的缝隙。
“闭嘴?”杨震往前挪了半步,皮鞋跟在地板上敲出笃的一声,像锤子砸在铁砧上。他那双在无数审讯室里磨出锋芒的眼睛,此刻正死死钉在张猛脸上,“你倒说说,怎么个闭法?是用胶带封上嘴,还是让他永远发不出声?”
张猛的喉结像被无形的手攥住,猛地向上蹿了蹿,声音先拔高到劈叉,又骤然跌进泥沼里,带着哭腔的颤音把每个字都泡得发涨:“我没有杀他!真的没有!”他的肩膀剧烈抖动,西装外套被扯得变了形,“我就是……就是找老周他们去吓唬吓唬他。那天晚上我特意交代了,刘柏宏要是又敢往仓库钻,翻那些不该翻的东西,就把他拖出来,骂几句,让他知道厉害就行。我怎么会想到……怎么会出人命……”
“翻东西?”季洁往前倾了倾身,她放在膝盖上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攥紧,指尖深深陷进米白色的西裤布料里,留下几个浅浅的坑。窗外的霓虹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斜切进来,在她脸上投下几道明暗交错的线,“他在仓库里翻什么?值得你这么兴师动众?”
张猛像是被抽走了脊柱,猛地瘫进真皮办公椅里,椅背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吱呀。他的双肩垮得像被暴雨淋透的帆布,原本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半张脸。“那个账本……”他的声音涩得像用砂纸磨过铁板,每个字都带着刺,“刘柏宏真的找到了。”
办公室里静得能听见空调出风口的嘶嘶声。张猛的视线落在桌面上那盆发财树的枯叶上,声音飘得像要随时散掉:“厂里的账早就空了。从三年前开始,原材料采购单上的数字就没真过,那些所谓的设备维护费、运输损耗,全是我填的窟窿。赵薇薇那个杂货店,你们查过吧?”他忽然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那就是个幌子,我把厂里的钱打过去,她再换成现金给我,那些写着\"五金配件日用百货\"的大额支出,说白了,都是我往自己口袋里装钱的道道。她一个寡妇带着孩子,日子过得紧巴,我给她塞点好处,她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刘柏宏怎么发现的?”杨震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只有笔尖在记录本上划过的沙沙声,在这寂静里格外清晰。
“他是油漆组的组长啊……”张猛闭上眼,长长的睫毛上沾着细碎的光,像落了层霜,“仓库里那些油漆、稀料,进多少出多少,他心里门儿清。我这边假账做得再花哨,仓库的实际库存瞒不过他。那天下午他揣着几本账册闯进我办公室,往桌上一拍,说要去税务局举报。我给他人,给好处,甚至跪下来求他,都没用。”他的声音突然发狠,又迅速软下去,“他那个人,轴得像根钢筋,认死理。我知道他有个毛病,重要的东西总爱藏在仓库角落那个旧铁皮柜里,就猜他肯定会回去拿更实的证据……”
“所以老周和老李说的\"检修屋顶\",根本是你编的谎话?”杨震抬起头,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让他们盯着屋顶,其实是等着堵刘柏宏?”
张猛的头点得像个破败的木偶,喉结上下滚动着,像是有什么东西卡在那里。“我让他们看到刘柏宏在屋顶,就喊他下来,要是他不配合,就动手把账册抢过来。谁能想到……谁能想到那仓库屋顶边缘的木板早就朽了,那年冬天雪下得大,冻了又化,木头早就糟成了渣。”他忽然抬起头,眼睛里布满血丝,像困在笼子里的野兽,“他大概是听见老周他们的动静想躲,往后一退,脚就踩空了……警察同志,那真的是意外!千真万确的意外!”
季洁的指尖在膝盖上无意识地摩挲着,脑海里瞬间闪过刘大军那双带着红血丝的眼睛。那孩子在操场边的石阶上坐着,校服洗得发白,说他爸总爱在半夜起来抽烟,对着个铁盒子发呆。她又想起何燕华报告里写的,刘柏宏身上的工装干干净净,口袋里还揣着半块没吃完的薄荷糖,以及仓库角落里那个木箱——里面的账本残页被小心地用油纸包着,边角都磨得发亮。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缓缓收紧。刘柏宏哪里是在检修屋顶,他是在藏证据,或者说,是在等一个人。一个他信得过的人。
“赵薇薇为什么会去仓库?”季洁的声音比刚才沉了几分,像浸在冷水里的石头,“是刘柏宏约她的,对吗?他想让她把证据交出去?”
张猛的脸\"唰\"地一下褪尽了血色,连嘴唇都变得惨白。他下意识地往椅背上缩了缩,仿佛想把自己藏进阴影里。“厂里的人都知道,刘柏宏跟赵薇薇走得近。赵薇薇男人走得早,刘柏宏总帮她修修水管、换换灯泡,一来二去就熟了。”他的声音开始发飘,“我猜……他是信不过别人,觉得赵薇薇一个女人家,不容易引起注意,想让她把账册递到检察院去。那天下午我在车间门口,亲眼看见刘柏宏塞给赵薇薇一张纸条,当时我心里就咯噔一下,知道要坏事儿。”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胸口剧烈起伏着:“等我赶到仓库那边,就看见老周和老李慌慌张张地从后门跑出来,脸都白了,说人掉下去了,不动了……”
“赵薇薇呢?”杨震追问,钢笔在指间转了半圈,“她到了仓库,看到了什么?”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看到了多少。”张猛的声音里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像秋风里的落叶,“但她肯定猜到了什么。刘柏宏头七还没过,她就找到我办公室,眼睛红红的,问我刘哥到底是怎么死的,说他不可能平白无故从屋顶掉下来。”他顿了顿,喉结又动了动,“我怕她把事情闹大,就从保险柜里拿了十万块钱给她,让她带着孩子搬走,别再管这事儿。她盯着那钱看了半天,最后还是收了……可没过多久,她就……就出车祸了。”
他的眼神开始躲闪,落在窗台上那盆半死不活的绿萝上:“那时候我以为……以为所有知情的人都没了,这事儿就算过去了。仓库里的账册我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想着刘柏宏大概没来得及藏好,早就被烧了或者扔了……”
“直到林晓出现,对吗?”季洁接过话头,她的声音冷得像寒冬里的冰棱,“林晓是赵薇薇的远房表妹,一直在南方打工。赵薇薇出事后,她觉得不对劲,辞了工作回来查表姐的死因,一路查到了家具厂,查到了你头上。所以,你又动了杀心?”
张猛的嘴唇哆嗦着,像寒风里的枯叶,半天吐不出一个字。他只是徒劳地摇着头,豆大的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浸湿了昂贵的真丝衬衫,在领口晕开深色的痕迹。窗外的霓虹灯不知何时变得格外刺眼,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他脸上切割出横七竖八的光影,像一张被撕碎的网,把他牢牢困在中央。
办公室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张猛粗重的喘息声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撞在墙壁上,又弹回来,裹着一股铁锈般的腥气。那些沉在时光深处的秘密,那些被鲜血和谎言层层掩盖的真相,此刻正像破土而出的藤蔓,带着腐殖土的气息,缠绕上每个人的心脏。
杨震从皮包里拿出手铐,金属链碰撞的声音在这死寂里炸开,格外清晰。“张猛,”他的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你因涉嫌谋杀刘柏宏、赵薇薇、林晓三人,被依法逮捕。”
冰冷的手铐锁住手腕的瞬间,张猛像是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整个人顺着椅背滑下去,瘫在椅子上。他的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枯井,望着天花板上那盏水晶灯,嘴里反复念叨着:“都是假的……账本是假的,意外是假的……我只是想活着……我只是想好好活着……”
季洁走出办公楼时,夜色正浓得化不开。建材市场的霓虹像打翻的调色盘,把天空染成一片暧昧的橘红。路上的车不多,偶尔有货车驶过,溅起路边的积水,在灯光下划出一道转瞬即逝的弧线。她看着那些行色匆匆的路人,每个人脸上都蒙着一层疲惫,却又带着对明天的期许,忽然想起刘大军在操场上单薄的身影。那孩子说,他爸总说等厂里效益好了,就带他去迪士尼。
她又想起赵薇薇。卷宗里的照片上,那个女人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抱着孩子站在杂货店门口,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可最后留在仓库监控里的身影,却佝偻着背,脚步慌张,像只受惊的兔子。还有林晓,那个在巷口倒下的年轻姑娘,口袋里还揣着一张泛黄的照片,背面写着\"表姐,等我回来\"。
三个生命,因为一本假账,因为一个人的贪婪,像流星一样坠入黑暗,连一点回响都没留下。
警笛声由远及近,尖锐的鸣叫划破了城市的夜空,把那些藏在角落里的阴影都惊得瑟瑟发抖。季洁抬起头,天空中稀稀拉拉地缀着几颗星,被云层遮得若隐若现,像极了那些在黑暗中不曾熄灭的眼睛,安静地注视着这一切。
回到六组办公室时,天已经蒙蒙亮了。孟佳正趴在桌上打盹,胳膊底下还压着一叠账册,李少成则对着电脑屏幕揉眼睛,黑眼圈重得像熊猫。看到他们进来,两人都猛地惊醒,慌忙站起身。
“杨队,季姐。”李少成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账册核对得差不多了,张猛说的那些假采购、虚开销项,都能对上。”
“都查清了。”杨震把笔录放在桌上,纸张碰撞的声音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格外清晰。他揉了揉眉心,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却又透着一股释然,“张猛全认了。刘柏宏的账本找到了,就在那个木箱的夹层里,用油纸包了三层,上面记着家具厂五年里所有的假账明细,一笔都没漏。”
郑一民从里间走出来,头发有些凌乱,手里还拿着个搪瓷缸。他拿起那份泛黄的账册,指尖轻轻拂过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迹,那些数字扭曲着,像一张张痛苦的脸。“五年了。”他轻轻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无尽的感慨,“总算能给死者一个交代了。”
季洁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清晨的风带着露水的清凉灌进来,吹散了办公室里彻夜未散的烟味和咖啡味。远处的天际线已经泛起鱼肚白,第一缕晨光正奋力冲破云层,给林立的高楼镀上一层金边。楼下的早点摊已经支起来了,油条的香气顺着风飘上来,混着清晨的湿润,让人心里莫名一暖。
她想起刘大军问的那句话。那天在学校门口,那孩子攥着书包带,眼睛红红的,却倔强地不肯掉眼泪:“警察阿姨,我爸的死,真的是意外吗?”
现在,她可以回答了。
不是。
正义或许会迟到,会被乌云遮住,会被谎言掩埋,但它绝不会缺席。就像这黎明,无论黑夜多漫长,多浓稠,总会在某个时刻,带着万丈光芒,如期而至。
季洁看着天边那道越来越亮的光,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办公室里,孟佳已经开始收拾东西,李少成在给大家泡咖啡,杨震正对着笔录签字,郑一民则把那本账册小心翼翼地放进档案袋。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光斑,把每个人的影子都拉得很长很长。
新的一天开始了。那些沉在过去的黑暗,终将被晨光驱散,而活着的人,还要带着希望,继续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