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光琛静静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拿起酒壶,为郭壮图和自己各斟了一杯酒,黄酒温润的香气在空气中飘散,与此刻紧张绝望的气氛格格不入,方光琛端起酒杯,示意了一下,自己先浅啜一口,方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丞相,往事已矣,多说无益。你我同殿为臣,辅佐幼主,说到底,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今局面危殆,确需仔细筹谋。不知郭相对眼下局势,有何看法?”
郭壮图见方光琛态度松动,连忙道:“不瞒廷献,这几日我与下面的人商议,有劝我向吴应麒示弱求和的,有劝我带着皇上迁都云南暂避锋芒的……还有更激进的!”
郭壮图压低了声音,眼中闪过一丝狠色,话语却显得有些犹豫:“有人私下向我建议,不如趁吴应麒大军尽出,荆州空虚之际,我们以朝廷名义,召集兵马,起兵直捣荆州!断了他的后路!只要拿下荆州,吴应麒就成了无根之萍,前线的军心必然大乱,说不定就不战自溃!届时我们再以朝廷大义招抚其部众……”
方光琛将他表情尽收眼底,又见他说的犹豫,知道郭壮图心里最倾向这个建议,眉间紧紧一皱,当即打断了郭壮图的话,将酒杯重重顿在桌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毫不留情的斥责道:“提出此建议者,当真该杀!此乃取死之道!”
郭壮图被他喝得一愣,后面的话噎在喉咙里,方光琛盯着他,目光如锥,一字一句地剖析,声音冰冷:“郭相,吴应麒此人虽然狂傲自大,但才干是不错的,统兵作战,在我大周更是数一数二,荆州是其老巢,如此紧要之地,他又怎么会不做准备?吴应麒在荆州经营多年,清军和夏国相三路大军都打不下来,足可见荆州之固!”
“再者,我们手里有什么兵马?郭相,您的精兵强将大多都在云南看着红营,在京城的只有线大将军手下那两万多人,押着先帝留下来的那数万上直亲军,这帮子上直亲军,名义上是皇帝直属,忠于朝廷忠于皇帝,实际上是怎么样的,丞相您心里应该也清楚,其中还有许多将领曾经和吴应麒并肩作战过,说不准私底下甚至和吴应麒勾勾搭搭。”
“这帮上直亲军,用丞相您那两万本部人马押着他们守城防御或许还可堪一用,可要他们去攻打荆州?那简直是放鱼入海,纵虎归山!就算不临阵倒戈,也必然是出工不出力,丞相,您自己说,甩了他们,靠着线大将军那两万多人,能拿的下荆州吗?”
这一番话,如同冰水浇头,将郭壮图那点因焦虑而生的侥幸与狠厉浇得透心凉,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额头上瞬间沁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方光琛也没有等他回答,继续分析道:“还有,我这几日细细想了想,吴应麒行事虽然张扬自大,但往往也会借此掩盖其真正的目的,就像之前他带兵闯宫逼迫皇上下旨让他出兵剿灭李本深,张扬跋扈之下隐藏的就是他暴露丞相您虚弱的事实,丞相您只看到他的跋扈,就中了他的奸计。”
“如今也是如此,吴应麒在荆州办献俘大典,搞出那么大的动静,还堂而皇之的把龙袍穿出来,又大举出兵征伐武昌、襄阳,但其真实的目的是什么呢?全据湖北自然是其一,可依我看,他更主要的目标,就是用僭越和跋扈给您无穷的压力,让您在急躁之间乱了阵脚,他出兵武昌襄阳,则是故意露出一个‘机会’,让您在急乱之间,试图抓住这个‘救命稻草’,然后落入他的陷阱之中!”
“荆州‘空虚’,就是一个诱饵!一个诱使您按捺不住,主动跳出衡州这个相对安全的乌龟壳,把手中的人马主动送到吴应麒主场上去的诱饵!到时候吴应麒就能以逸待劳,在自己的老巢一口将丞相您在湖南所有能够调动的人马一口吞掉,甚至又白得几万上直亲军的效力!”
“那时候…….云南太过遥远,丞相您想要调兵回来填这个窟窿都没时间,而且上直亲军大半的人家眷都在衡州,能够为吴应麒利用的必然不少,说不定丞相您连京城都出不去!就算是就算你侥幸逃回云南,经此一败,您也必然损失惨重,而吴应麒不仅得了湖南,还又得了数万人马,要攻入云南消灭您和皇上,自然也简单不少!”
每一个“可能”,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郭壮图的心上,他脸色由白转青,再由青转灰,后背的官袍已被冷汗浸透,贴在身上,冰凉一片,他这才意识到吴应麒暗中给他布下了一个多么凶险的陷阱,而他差一点就自己跳了进去。
“我…….我的才干,实在是差吴应麒远矣!三番两次中他奸计!”郭壮图由衷的感概着,猛地抓住方光琛放在桌上的手,声音带着后怕的哽咽:“幸好有廷献你啊!幸好!幸好我先来问计于你!否则,我又要犯下塌天大错,我和皇上,都要死无葬身之地矣!”
方光琛任由他抓着,长长叹了口气:“丞相愿意认错便无妨,如今还有改错的机会,局势虽然凶险,但也没有到绝无挽回余地的时刻!”
郭壮图听了方光琛的话,心里燃起一丝期望,松开手,用袖子胡乱擦了擦额头的冷汗,眼巴巴地望着方光琛,再无半分丞相的架子,只剩下绝望中的哀求:“廷献,依你之见,我们如今该如何行事?你若是有什么建议,尽管教我便是,我一定言听计从、全力配合。”
“丞相,其实在下的建议很简单,此时最是凶险之时,反倒最该静下心来,眼里不能只盯着吴应麒,而要看看他手下兵将的动静…….”方光琛缓缓开口,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奇异的韵律:“丞相,其实您之前说的一句气话,在如今却是最有道理的话,自矜者不长,自伐者无功,吴应麒妄自尊大、不可一世,定有天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