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动作很快,或者说,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册立皇太孙的仪式举办得异常果决。
几乎是以一种蛮横粗暴的姿态推进。
大祭酒回京后的第三日。
元朔帝就强撑起病体,在准备妥当的册封仪式中,于庄严肃穆的太庙前,亲自抱着换上冕服的皇外孙承钧。
当着景朝太庙列祖列宗的面,宣布了这一石破天惊的决议。
那日的太庙,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百官按品阶肃立,鸦雀无声。
元朔帝身着繁复的十二章纹衮服,身子已经有些佝偻,但脊背努力挺得笔直。
浑浊目光扫过下方众臣,依旧带着帝王的威严。
他用沙哑的声音宣读诏书,每一个字却都咬字清晰,敲在众臣的心头。
尚在襁褓中的承钧在庄重的礼乐声下,完成了告庙、授册、赐印等一系列繁琐而神圣的仪式。
那孩子身处宏大场面,又被百官哗然声惊扰。
明明还不到三个月,居然没哭,反而睁着眼睛看着自己的外祖父与诸臣。
更添了几分宿命般的意味。
皇太孙与皇太子一样,为一国之储位。
是帝位名正言顺的继承者,地位与寻常的皇子、皇孙天壤之别。
这意味着,这个尚在襁褓中的孩子,将入住东宫,设立属官幕僚,拥有独立的府邸与一套辅佐体系,俨然一个微缩的朝廷。
元朔帝的布局还远不止于此。
在册立诏书中,他同时宣布了辅佐储君的三孤三少人选。
太子太师,由已是太师衔的上林学宫大祭酒亲自兼任,总领教导之责。
以其儒宗地位,为皇太孙奠定无可挑剔的礼法根基。
太子太傅,则由元清道前掌教、如今的北境大供奉宁清秋担任,负责传授道理修为。
此任命用意深远,既借助其高超修为护卫储君,更是对北境势力与道门一脉的明确安抚与拉拢,意在弥合因太子之事而产生的旧隙。
太子太保,则由司隶府牧钟会担任,负责教导武艺,护卫安全。
这位帝国武道第一人,纵使已经没了一条手臂,修为有所跌落,但以其对皇室的忠诚,同样意义非凡。
这三项任命,雷霆果决,意义深远。
不仅仅是为皇太孙选取老师,更意味着这三位分别代表儒、道、武的顶尖强者的声望、势力乃至政治生命,都已与这位年幼的储君绑定,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这是一张无比牢固的护身符,也是一道不容退缩的军令状。
当这道旨意传出宫墙,如同往平静的深潭中投入一颗巨石。
瞬间激起千层浪,哗然了整座景京城。
反应最激烈最迅速的,当属赵氏宗室。
都察院、六科给事中这些以谏言为职的御史言官,翰林院中以清流自居、恪守礼法的学士们。
宗室皇亲,是利益直接相关者。
皇位继承序列骤然改变,意味着无数人的地位发生动摇。
固有的权力格局与未来数十年的政治投资将被彻底洗牌。
同时也让原本稳固的宗法顺序,发生晃动。
公主之子竟亦能加入继承顺序。
私下里,不知多少宗室宅院内,传出了摔杯裂盏之声,一些辈分高的老王爷更是气得称病不朝,以作无声抗议。
御史清流们则高举着礼法祖制的大旗,认为立外孙为储君,有违宗法承嗣之正统,乃是淆乱血脉、动摇国本之举,非国家之福。
一时间,弹劾的奏章,议论的私语,如同雪片般在官场中飞舞,各种引经据典、慷慨激昂的奏疏堆满了通政使司的案头。
除此之外,整座京师市井,也掀起一波空前热烈的讨论潮。
茶楼酒肆,街头巷尾,无论贩夫走卒还是文人墨客,皆在热议这亘古未有的奇闻。
有人说此乃陛下英明,打破陈规,唯才是举,甚是绝妙。
也有人忧心忡忡,认为此举恐埋下日后动乱祸根,更有甚者将此与北境魏王失踪、太子战死等事联系起来,编织出种种宫廷秘闻与权力阴谋。
这波讨论随着朝廷邸报的传发,以惊人速度蔓延全国各处,在地方官场与士绅阶层中引发了不小的躁动与揣测。
许多封疆大吏暗中观察,等待着京城进一步的风向变化。
纵观史册,前朝非无变例,有过祖父传位于孙,有过选立宗侄,亦在非常时期有过女子临朝。
但以皇帝外孙之身,册立皇太孙,准备承继本朝大统,确是闻所未闻。
前述那些变例,每一次发生,无不伴随着剧烈的朝堂动荡以及血腥清洗。
令人诧异且深思的是,在此等风波之下,朝中几位真正手握重权的核心人物,平章政事谢老大人、宗正府大宗正宁王,以及一些顶尖勋贵府邸和手握实权的武将们,对此的反应却出奇的沉默。
这种沉默,像一种审慎的观望,更像是一种畏惧。
畏惧皇帝这头病龙,临死前最后的展露獠牙。
他们的安静,使得那些喧哗的清流声音,反而显得有些孤立无援。
手中并无多少实权,只掌握着舆论喉舌与清议力量的文官们,闹得最欢。
深宫中的皇帝陛下未下令禁止市井小民议论,甚至也未曾因此逮捕任何平头百姓,显现出一种非常的宽容。
取而代之的是在庙堂之上,几位跳得最凶、上书言辞最为激烈的清流老大臣,包括翰林院最大长官翰林学士、都察院左都御史、六科都给事中,却要么贬官外放,要么直接停职待参。
皇帝甚至以朋比扰政为由,申斥了几个言辞过激的翰林官员。
动作之快,手段之果决,令人心惊。
这一连串粗暴的人事调整,如同冷水泼入沸油,震慑了朝野,更激得官场之上一时人心惶惶。
所有人都明白了皇帝的决心,看似病弱的躯体里,依然蕴藏着不容挑衅的帝王意志。
……
京师暗流汹涌,各方势力目光都聚焦于皇太孙与朝堂博弈的关头。
一辆华丽的檀木马车,在一队精锐护卫簇拥下驶入了京师城。
马车停稳,帘幕掀开。
身着淡雅宫装,气质温婉中带着几分干练的年轻女子,在侍女的搀扶下缓步下车。
她容貌秀丽,眉眼间有一股将门虎女的英气。
正是魏王侧妃,韩宁。
韩宁回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