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后。
车内,电话铃声再度响起,坐在后位的西装革履的男人眉头一蹙。
季也:“谁?”
“季总,是嫂子的电话。”
听到来电人,他迟疑几秒,还是接听了电话。
“长乐?”
那边沉默几秒,传来小心翼翼的女声:“你又去应酬了?要喝很多酒吗。”
“嗯。”季也捏了捏鼻梁,“今晚不会回来。”
那句要备醒酒汤吗的话语被梗塞在喉咙,长乐沉默很久,说了句注意安全后就挂断了电话。
“季总。”
前方副驾驶处青春娇俏的女子穿着秘书装,一脸笑意:“我们到了。”
季也看了眼被挂断的电话,没有在意的放到一边。
车门被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谄媚的打开,季也看他一眼,也算给面子的下了车。
“周升?”季也淡淡询问。
“是是是!”面前的年轻男人礼貌笑着,明明穿着西装,却还带着刚入社会的稚嫩,像小孩穿着大人的衣服。
季也看着他许久,不知道在想什么。
身旁的秘书提醒季也,他才猛然回神,点点头:“年轻有为。”
周升笑着正要说什么,怀里的手机铃声响起来,他看了一眼,随即抱歉的跟季也示意后去不远处接电话。
隐隐约约,能听到什么“宝贝”、“合作”、“会早点回来”的字样,言语间都是甜蜜。
季也微微蹙眉,低头看了眼手表,有些不耐烦,大手不经意间捂了捂右上处腹部。
秘书察觉到,上前关心:“季总,您又不舒服了?需要我去买药吗?”
“没事,不用。”季也皱眉,忽略掉腹部的疼痛。
好在周升及时赶回来,迎着季也去酒店。
季也:“女朋友?”
周升笑得温柔:“是。”
季也:“什么时候结婚?”
周升毫不犹豫:“毕业就结。”
季也:“还是年轻啊。”
话音戛然而止,连季也都愣了一瞬。
他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说这句话。
喝了一晚上,被秘书扶回酒店套房休息的路上,他的腹痛莫名加剧,恶心上涌,慌不择路的吐了一地。
一旁的秘书显然有些不知所措,捂着鼻子站的远远的,想要靠近,看着那一地的呕吐物又克服不了,最终指使着路过的服务生将男人扶回去。
季也再次回到家是在第二天的晚上。
一如既往的,长乐在玄关等着他。
“你回来了。”长乐上前自然接过男人的西装,上面酒味和香水味混合的刺鼻味道飘过来,她动作一顿。
季也疲惫的揉着鼻梁,猛然间闻到了中药的味道。
他皱眉看了眼客厅桌上正在冒着热气的汤药碗,对着身后乖乖跟着他的人影说道:“你不用喝这个。”
结婚七年,他(她)们没有孩子。
之前去医院检查过,长乐有多囊卵巢综合征,再加上她本身身体不好,试管也没用,所以这么多年一直很难怀上。
“嗯……”长乐抿唇,有些小心翼翼,“我想着,多喝点,也许就会有的。”
宿醉的疲乏持续了一天,让季也头脑涨疼,他靠着沙发闭眼假寐,忽的开口:
“你还记得李娜吗,就十年前太国遇见的那个小姑娘。”
长乐一愣,没料到他这么问,脑袋里迅速过滤一遍,点头:“记得,很好看热情的小女孩。”
“我今天遇到她了。”季也睁开眼,盯着长乐。
他缓缓开口:“长大了,但是未婚先孕,被她家里人赶出来了。”
长乐一愣:“那她怎么办的?”
按理说当时那个小小的年纪能够出国旅游,家里怎样都是富裕的。
就算未婚先孕不被接受,也不可能真让她流落街头吧。
“她爸妈停掉了她所有的卡,一个大学生,说没钱就没钱。”季也仍然看着长乐,一字一句,“她跪着求我,希望得到我们的帮助。”
长乐:“……那要怎么帮?”
季也沉默几秒,看着她:“我听老一辈的人说,如果怀不了孕,可以在家里请一个孕妇陪着,久而久之,喜气就会沾过来。”
“你喝了好几年的药,终归对身体不好,我们就试试其他办法吧。”
老一辈的土法子很多,长乐试过,可这个是第一次听说。
她沉默了会儿:“好。”
也没有其他方法了。
她想和他有个孩子。
季也其实并不认为这个方法有用,他对长乐能怀上孩子的期望也并不大。
但是李娜的到来,确实给沉闷的家里带来朝气。
长乐的性子在刚结婚那几年是有些被他娇养惯出来的活泼开朗,但也许是生孩子的问题,总之,这几年的她又回到了结婚前畏畏缩缩,沉默压抑的样子,偶尔还是会对着下雨天发呆。
李娜就时常拉着她追剧,逛街,看电影,带着她体会年轻人的快乐。
同样的,长乐在自己的工作之余,包揽了李娜的所有生活琐事,孕妇餐、婴儿服,都是她一个个,一件件亲手做出来的。
后来李娜肚子大了,也惯会撒娇,姐姐长姐姐短的哄着长乐帮忙沐浴清洗,将果蔬餐食端到床前喂她吃。
季也曾问过长乐为什么做得这么周到,明明可以直接让保姆接手。
长乐总是沉默一会儿,道:“她是孕妇,更是一个小姑娘。未婚先孕的话,心里多多少少都会害怕的。”
“而且,我们不是有求于她嘛,沾沾喜气,什么的。”
季也听着,没有搭话。
久而久之,两人形同姐妹。
孩子出生的时候,长乐是第一个抱她的。
不久以后,长乐怀孕了,她高兴的好几天睡不着觉,红着眼眶,眼泪一颗颗的掉,感激的拉着李娜的手不放。
李娜回头看他。
“……”季也垂眸,没有说什么。
李娜一直住在家里,原以为日子会一直平静,直到一个月后,季也三十岁的时候。
那天晚上正是下雨天,他在外应酬,回来的时候,气氛不对劲。
李娜醉醺醺的倒在沙发上不省人事,婴儿床里的幼孩睡着,长乐就静静坐在一边,手里捏着什么文件。
听到玄关处开门的声音时,她极为缓慢的看了过来。
那是季也自结婚八年来,再次看见那种眼神。
很暗,很呆滞,她阴郁又僵硬。
这是长乐以前下雨天会出现的眼神,但这次不是在看雨。
是看他。
不祥的预感已经哽在喉咙,季也听到了最不想听到的话——
“你是不是,出轨了。”
季也:“……”
他无法回答,沉闷的客厅内,只剩黑伞上雨水滴落的声音。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暴怒又崩溃的长乐。
原来她也会有脾气。
两人认识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爆发争吵,长乐顶着暴雨离开,只留季也僵硬站在原地,拳头紧攥。
他该说什么呢。
说他睡了秘书。
说他睡了李娜。
还是说他让李娜怀了孕,还顺着她的恶趣味让她住进家里,眼睁睁看着长乐照顾她们母女?
“……”他不敢。
他真的不敢。
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不再想接听到她的电话,把她专属的铃声改成和别人一样。
他不再关心她晦暗的眼神,不再留意她的喜怒哀乐,不再记得她肠胃不好有很多忌口。
不再看她天天垮起脸又强装笑容的样子,不再想看她的讨好,她的努力,她的繁琐关心和小心翼翼。
什么都不想。
她的笨拙变得愚蠢,她的无措变得无趣,她的痛苦,她的压抑,她的原生家庭,她的一切一切都让季也感到麻木腻味甚至恶心。
他压根,不想再碰她。
——
长乐消失了。
在这儿她没有房子居住,没有亲人接纳,不可能跑很远。
——
居然还没有回来。
电话短信也不回。
——
一个陌生的女人在公司等他,上来就给了他一巴掌,一脚将他踹在地上。
好像是长乐大学时的同学,结婚的时候来过。
“签字。”女人压着他强行签了什么东西,又踹了他一脚,直接踹断了左手。
“脏东西。”
季也不知道,那是离婚协议。
——
长乐走了。
怎么都找不到。
他开始慌起来。
——
离婚程序居然在合法合规运行,他不同意。
季也花尽人脉找长乐,知道她怀着孩子肯定会去医院检查,所以全国的医院他也查过,什么都没有。
他甚至拜托过沈芳,曾经让他一跃而起的贵人。
在听到季也遮遮掩掩的陈述后,沈芳沉默了很久。
最后没有帮他。
杳无踪影,杳无音信。
他想起了那个揍他的女人。
——
予慈吗。
那个大人物的妻子。
两人也是结婚七八年,没有孩子。
季也去拜访的时候被拒之门外,远远的,只能看见俊美矜贵的男人温柔的喂着女子吃东西,临了还落下一吻,惹来女子的笑意。
——
李娜和孩子死了。
出的车祸。
当初再次遇见李娜只是偶然,她说当年在太国是故意撞的长乐,只是想接近他。
睡了就睡了,一夜情而已。
哪有男人不偷腥,就连那个大人物,他也不信他外面没有别的女人养着。
什么出轨劈腿背叛。
他根本没想过那么多。
他没想过。
——
已经辞退的秘书也死了。
也是车祸。
——
又一年过去,离婚被法院强制批准执行。
长乐主动净身出户,什么都没带走。
——
他明明说过不会弄丢她的。
——
季也晕倒了。
是肝癌晚期。
——
季也拟定了遗嘱,所有的财产都给长乐。
——
最后的日子里,季也恳求予慈让他见一面长乐,打个电话也好。
死缠烂打好久,在一个深夜,那个重新被改回来的专属铃声响起。
季也面黄肌瘦,眼窝深陷,躺在病床上,早已没有力气拿起手机。
一旁的护工将手机贴在他的耳边。
“长…乐。”
季也艰难的唤着,不知什么时候哽咽起来。
那边,长乐没有说话。
季也:“你…在…哪儿。”
长乐:“……柏林。”
柏林。
这么多年,只有在他(她)们度蜜月的时候去过一次。
季也从喉咙中硬挤出笑:“孩子…呢?”
应该快两岁了吧。
他都没有见过,也不知道男女。
那边的长乐沉默了很久:“还好。”
“还好……”季也笑着,干裂的薄唇因为牵扯有了血丝,他紧紧贴着手机,眼泪落在上面。
“所以…咳,咳咳……”
“柏林,冷了…吗?”
干枯的声音早已支撑不下去,开始剧烈咳嗽起来。
季也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骨瘦如柴的胸口剧烈起伏着。
“先生!?先生!!医生!!医生!!!!”
护工连忙放下手机去唤医生。
病房里只剩下季也一人。
意识彻底涣散之际,他艰难的偏头,去看桌上的手机。
离他好远。
手机,柏林,孩子,她,都好远。
心脏监测器发出刺耳的声响。
眼角的泪水流进洁白的枕头。
他再也听不见她的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