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黑风峡谷的第三个清晨,队伍抵达了雪域边缘。
这里的雪不像寻常雪花那样轻柔,而是带着棱角,打在身上像细沙。远处的雪山隐在云雾里,只露出青灰色的山尖,山脚下的冰湖冻得结结实实,冰面像面巨大的镜子,映着灰蒙蒙的天。
当地的向导扎西说,这湖叫“回音湖”,传说冰底下锁着远古的声音,只有在特定的时辰,冰层会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有人在哭。
“不是哭,是喊。”扎西裹着厚厚的藏青色氆氇,手里转着经筒,“我爷爷说,湖里冻着头‘冰蛟’,当年为了守护雪山的平衡,自愿沉入湖底,把泛滥的雪水冻住了。可它总在夜里喊同伴,喊得冰层都在颤。”
艾琳娜蹲在湖边,用共鸣花花瓣碰了碰冰面。花瓣没有像在石头上那样发光,反而结了层薄冰,冰纹里隐约能看见流动的黑影。
她敲了敲冰面,声音沉闷,不像普通冰层那样清脆,倒像敲在空心的木头上。“下面是空的。”她肯定地说,“而且有能量流动,和黑风峡谷的石头不一样,这是种……压抑的渴望。”
小托姆拿出从星落之野带的露水,倒在冰面上。露水没有结冰,反而在冰面蚀出个小小的圆洞,洞里冒出丝丝白气,带着股淡淡的腥味。“有东西在动!”他突然喊道,圆洞下方的黑影游了过去,带起一串细碎的冰碴。
扎西脸色微变:“别碰!这湖邪性得很,去年有个猎人想凿冰捕鱼,刚凿开个洞,冰面突然裂开,连人带船都陷进去了,第二天冰面又合得严严实实,跟没事人一样。”
艾琳娜没动,只是盯着圆洞里的白气。
那些白气接触到她指尖的共鸣花光纹,突然化作细小的冰晶,在空中拼出模糊的图案:一条覆盖着冰甲的巨蛇,正在冰下盘旋,蛇眼里映着雪山崩塌的景象。
“它不是在喊同伴,是在预警。”她站起身,望向远处被云雾笼罩的雪山,“雪山的平衡被打破了,它在着急。”
话音刚落,冰面突然发出“咔嚓”的脆响,一道裂缝以圆洞为中心蔓延开来,裂缝里透出幽蓝色的光。
扎西吓得往后退,嘴里念着经文,而艾琳娜却往前走了一步,裂缝里的蓝光在她掌心凝成个小小的冰蛟虚影,虚影对着她点了点头,然后钻进冰下不见了。
“得去雪山看看。”艾琳娜回头对众人说,“冰蛟在指引方向。”
往雪山走的路比想象中难走。积雪没到膝盖,每一步都要费很大力气,平衡之树的幼苗被莉莉用保温盒护着,此刻却冒出了小小的绿芽,芽尖指向雪山深处。
“它在说那边有东西。”莉莉惊喜地说,嫩芽上的露水正顺着茎秆往下滴,在雪地上砸出小小的坑。
走到半山腰时,雾气突然散开,露出一片被冰雪覆盖的废墟。
废墟的石块上刻着与回音湖冰面相同的纹路,中央立着块断裂的石碑,碑上的字已经模糊不清,只认得“镇”“水”两个字。
艾琳娜抚摸着石碑断裂处,指尖的共鸣花光纹突然亮起,与石碑上的纹路重合——石碑上浮现出完整的文字:“镇水碑,控雪融,护生灵。”
“是古代的镇水碑。”小托姆擦了擦石碑上的雪,
“看来这里以前有座城,靠石碑控制雪山融水,后来城毁了,石碑也断了,融水失控,冰蛟才沉湖冻水。”他指着石碑断裂的截面,“断口很新,不像自然损坏,像是被人故意砸断的。”
果然,在废墟的角落里发现了几个带着凿痕的工具,工具上沾着黑色的粉末,闻起来有股硫磺味。
“是矿场的炸药残留。”老马经验老道,一眼就认了出来,“估计是有人想炸山开矿,嫌石碑碍事,就把它砸了。”
就在这时,冰面的裂缝延伸到了雪山,远处传来轰隆隆的响声,是雪崩的声音。扎西脸色惨白:
“融水太多,山体松了!”艾琳娜却盯着镇水碑的断口,突然喊道:“把共生石拿出来!”
莉莉连忙递过共生石。艾琳娜将石头按在石碑的断裂处,同时把共鸣花的花瓣撒在上面。
共生石发出耀眼的光,花瓣化作金色的丝线,将断裂的石碑重新连在一起,丝线里流淌着冰蛟虚影,虚影在石碑上绕了三圈,碑上的文字突然亮起,冰雪开始往石碑周围聚集,形成道冰墙,挡住了下滑的雪块。
冰面的裂缝渐渐合拢,幽蓝色的光也随之变暗,隐约能看见冰蛟在水下盘旋的身影变得舒缓了。
废墟的石块开始微微震动,那些刻着纹路的石头自动往石碑周围靠拢,像是在重建城墙,而平衡之树的幼苗则扎根在石碑旁,嫩芽直指天空,仿佛在吸收雪山的灵气。
“它在道谢。”艾琳娜望着回音湖的方向,掌心的冰蛟虚影渐渐消散,“雪山的融水会重新被控制,冰蛟也不用再着急了。”
扎西看着重新立起来的镇水碑,激动地跪了下来,磕了三个头。
“我爷爷说的是真的!冰蛟真的在守护我们!”他转向艾琳娜,眼里满是敬畏,“你们是天神派来的使者吗?”
艾琳娜笑了笑,指着正在废墟上啄食的几只雪雀:“我们只是碰巧听懂了它的话而已。”
她捡起块带着纹路的碎石,放进包里,“万物都有自己的语言,只要愿意听,总能听懂的。”
下山时,回音湖的冰面已经恢复了平静,只是在夕阳的映照下,冰面偶尔会泛起幽蓝色的光,像有人在底下眨眼睛。扎西说,今晚冰蛟不会再喊了,它知道有人听见了它的话。
小托姆的日志本上,多了幅冰蛟的素描,旁边写着:“沉默的守护最容易被忽视,幸好,总有愿意抬头倾听的人。”
他把从废墟捡的碎石和共鸣花花瓣放在一起,碎石上的纹路正慢慢与花瓣的光纹融合,像在诉说着新的故事。
雪山的风依旧凛冽,但此刻吹在身上,却带着种温柔的暖意。艾琳娜望着远处重新被云雾笼罩的山尖,知道这里的平衡已经恢复,而他们的旅程,还要往更远处去——
下一个等待被倾听的声音,又会藏在哪个角落呢?或许是深海的珊瑚礁,或许是荒原的古战场,又或许,就在某个寻常人家的屋檐下。但无论在哪里,只要带着共鸣花的光,总能找到答案。
离开雪域的第十天,队伍踏入了迷雾沼泽。这里的雾浓得像化不开的牛奶,五步之外看不清人影,脚下的泥炭地踩上去“咕叽”作响,偶尔有气泡从泥潭里冒出来,破裂时散发出潮湿的腐殖土气息。
“跟着藤蔓走。”向导老莫用砍刀劈开挡路的毒藤,刀身映着雾中的微光,“这些‘引路藤’只长在坚实的土地上,跟着它走,能避开底下的‘陷阱泥’——陷进去就别想出来,去年有个采药的,就剩个草帽漂在上面。”
艾琳娜盯着那些藤蔓。它们是深紫色的,茎秆上长着心形的叶片,叶片背面泛着银色的光泽,在雾里像无数只眨动的眼睛。最奇特的是,藤蔓会随着人的步伐轻轻摆动,像在主动指引方向。她伸手碰了碰叶片,指尖立刻传来轻微的刺痛,像是被细小的针蛰了一下,随即一股凉意顺着指尖蔓延到手臂,在皮肤下形成淡淡的银色纹路。
“这藤会‘记路’。”老莫瞥了眼她手臂上的纹路,“被蛰过就等于在它那儿‘登了记’,只要不主动招惹沼泽里的东西,它能保你走直线。”
小托姆正用树枝试探着地面,突然“哎哟”一声,树枝被什么东西咬住了。他猛地往后拽,拉出一条半米长的黑褐色生物,身体像泥鳅,却长着两排细密的牙齿,正死死咬着树枝不放。“是‘泥齿鳅’!”老莫一刀劈过去,泥鳅被斩成两段,墨绿色的血液溅在泥炭地上,立刻冒出白烟,“这东西牙齿有毒,被咬住会麻痹!”
莉莉尖叫着躲到艾琳娜身后,却不小心撞在一棵树上。树干发出空洞的回响,树皮上突然睁开无数只细小的眼睛,吓得她差点跳起来。“是‘镜影树’!”老莫喊道,“别盯着它看!这树会复制人的动作,你动它也动,你要是盯着它的眼睛,魂魄会被吸进树里!”
艾琳娜立刻转身,却还是瞥见了树干上的倒影——那倒影里的自己,嘴角正咧开一个诡异的笑容,眼神冰冷,完全不是自己的表情。她猛地闭眼,手臂上的银色纹路突然发烫,像是在警示。
“往左转!”她喊道,拽着莉莉扑向左侧的藤蔓丛。身后传来“咔嚓”的断裂声,回头时,刚才站立的地方,镜影树的树枝正刺穿地面,泥土飞溅中,隐约能看见无数个扭曲的倒影在树身里挣扎,像是被吞噬的过往猎物。
“你怎么知道要左转?”小托姆喘着气问,手里的打火石在雾里划出火星,“那树明明是直着长的!”
艾琳娜指着手臂上的纹路:“引路藤的刺有毒,但毒素会跟着沼泽的能量流动。刚才纹路突然往左边烫,说明右边的能量不对劲——镜影树的根须肯定在那边盘成了网。”她顿了顿,补充道,“而且,刚才的泥齿鳅,血液溅在地上时,右边的白烟明显更浓,说明那边的泥炭层更薄,底下是空的。”
老莫挑了挑眉,眼里露出赞许:“丫头片子眼光毒啊。这沼泽里的东西,全靠‘看’是没用的,得用‘闻’和‘摸’——闻泥土的腥气浓不浓,摸藤蔓的温度,冷的地方准有猫腻。”
往前走了约摸半个时辰,雾突然淡了些,隐约能看见前方有片灰色的水域,水面平静得像块玻璃,倒映着雾中的天空,却没有他们一行人的影子。“是‘无倒影湖’。”老莫的声音压低了,“湖里的水是逆着流的,底下通着地下暗河,传说能照出人心底的东西。”
艾琳娜的目光被湖边的景象吸引。那里站着一个身影,背对着他们,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正在往湖里扔石子。石子落在水面,却没有溅起水花,而是像穿过了一层薄膜,消失在湖里。
“王大叔?”老莫突然喊道,“您不是上个月就离开沼泽了吗?怎么还在这儿?”
那身影转过身,脸上带着木然的表情,眼神空洞,正是老莫提过的、三个月前在沼泽失踪的采药人王大叔。“我在等我闺女。”他机械地说,手里的石子不断往湖里扔,“她说等我采到‘还魂草’,就回来跟我过日子。”
艾琳娜注意到,王大叔的脚边没有影子,而且他扔石子的动作,手腕关节像是生锈的轴承,僵硬得不正常。更诡异的是,湖面上的倒影里,根本没有王大叔的身影,只有一个模糊的、缠绕着黑色藤蔓的轮廓。
“别跟他说话!”艾琳娜突然拽住想上前的老莫,手臂上的银色纹路烫得厉害,“是镜影树的分身!它在利用失踪者的形象引我们靠近!”
话音刚落,“王大叔”突然咧开嘴,笑容像纸糊的面具一样裂开,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牙齿。他的身体开始扭曲,蓝布衫下冒出无数根黑色的根须,根须尖端闪烁着黏液的光泽,朝着他们猛扑过来。
“用火!”艾琳娜喊道,同时抽出腰间的短刀——这是她在雪域时特意打造的,刀身裹着共鸣花的粉末。小托姆立刻点燃打火石,扔向扑来的根须。火焰接触到根须,瞬间燃起青蓝色的火苗,发出“滋滋”的响声,空气中弥漫开烧焦的甜腥味。
“往湖那边退!”老莫喊道,“镜影树怕逆流水!”
三人边打边退,湖水近在咫尺。艾琳娜回头看了一眼湖面,突然愣住——湖里的倒影里,清晰地映出了他们的身影,甚至能看见每个人脸上的表情,唯独没有镜影树分身的倒影。更奇怪的是,她在自己的倒影里,看到了另一个自己:穿着件黑色的斗篷,手里拿着一株发光的还魂草,正对着岸边的“王大叔”微笑。
“原来如此。”艾琳娜恍然大悟,“它不是要攻击我们,是想让我们帮它找还魂草!”她突然停下脚步,对着分身喊道,“你闺女是不是叫小雅?她去年在镇上的药铺当学徒,跟我说过,她爹失踪后,她天天在码头等消息!”
分身的动作突然停住,空洞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波动。“小雅……”它喃喃道,根须慢慢垂下,“她还在等?”
“不仅在等,她还托人在沼泽外围种了片还魂草,说‘我爹认得这种草,看见就知道我在找他’。”艾琳娜放缓了语气,手臂上的银色纹路渐渐冷却,“镜影树复制的是你心里的执念,王大叔的执念是找还魂草等闺女,而树的执念,是帮所有有执念的人‘显形’。”
老莫突然一拍大腿:“难怪!上个月我在湖边捡到个布包,里面全是写给家人的信,地址都是外面的镇子,我还以为是盗墓的留下的,现在看来,是失踪者的魂魄被树困住,想托人把信带出去!”
“王大叔”的身影开始变得透明,根须渐渐缩回体内,脸上露出释然的表情:“能……帮我带句话吗?告诉小雅,爹对不起她,让她别等了,好好过日子。”
身影消失的瞬间,湖面上泛起涟漪,浮出一个布包,正是老莫说的那些信。艾琳娜捡起布包,沉甸甸的,信封上的字迹大多模糊,却能看出笔锋里的急切与温柔。
“无倒影湖不是照人心底的东西,是帮人心底的执念找个出口。”艾琳娜望着湖面,倒影里的自己正对着她点头,手里的还魂草闪着微光,“镜影树也不是坏东西,它只是太孤独了,想留住些什么。”
雾开始散了,阳光像金色的细线,穿透云层落在湖面上。湖水不再平静,而是泛起逆时针的漩涡,漩涡中心浮出一株株白色的小花,花瓣上沾着露珠,正是还魂草。
“这草……”老莫瞪大了眼睛,“真的有还魂草!”
艾琳娜摘下一株还魂草,花瓣在她掌心化作点点星光,融入手臂的银色纹路里。“不是所有执念都该被消除。”她轻声说,“有些念想,只要找对了出口,就能开出花来。”
小托姆正在给信分类,突然指着一封没有地址的信喊道:“你们看!这封信是写给‘沼泽外的孩子们’的,说‘沿着引路藤走,能找到藏起来的糖果’!”
老莫凑过去一看,突然笑了:“这是马老头的字!他以前总给来沼泽的孩子发糖果,失踪前说要在藤蔓下藏一罐子,看来是真的藏了。”
雾完全散去时,沼泽露出了它的全貌。原来所谓的“迷雾”,是湖边蒸腾的水汽,阳光照在水汽上,折射出七彩的光晕。
镜影树的树干上,那些细小的眼睛已经闭上,树身开满了白色的小花,像挂满了星星。引路藤沿着树干攀爬,与树枝缠绕在一起,形成了一道天然的花门。
“往这边走!”小托姆举着那封信,兴奋地喊道,“信上说,第三个分叉口的藤蔓下,有个铁皮盒子!”
艾琳娜跟在后面,看着手臂上渐渐隐去的银色纹路,突然明白老莫说的“沼泽里的东西靠闻和摸”是什么意思——这里的平衡,从不是靠蛮力打破执念,而是像无倒影湖的逆流水一样,给执念一个温柔的出口,让该留的留下,该走的走远。
她低头看了看掌心,还魂草的星光仍在闪烁,像一颗小小的、温暖的种子。或许下一站,这颗种子会落在更遥远的土地上,在某个同样藏着执念的角落,开出新的花来。
而沼泽的雾,终将在每个愿意倾听的人眼前,散开成最温柔的风景。